電影《掃黑·決戰》不是五一檔最熱門的電影,但卻是漂亮上演了「逆襲翻盤」的一部。從最初匆忙定檔並不算高的熱度,到在「史上最擠」的五一小長假裡一路憑藉紮實的案件和出色的人物刻畫,不斷超越一部部明星卡司更豪華的片子晉升票房前三。
這場決戰主要在姜武、張頌文兩位中生代實力派演員之間展開,兩位演員沉穩紮實的表演賦予電影內在的張力和緊張感,而另一種屬於外露的暴烈情緒,則來自於其中飾演大反派孫志彪的金世佳。
《掃黑決戰》劇照,金世佳飾演孫志彪
這個真正算得上「窮兇極惡」的人物,在電影裡永遠怒目猙獰,囂張跋扈,聲線高昂地對所有人展現他毫不掩飾的惡意。
談到這次塑造的角色,金世佳不再像談到過往的許多角色那樣,表達和角色之間的某種「距離感」——像是之前挑樑《河神2》,他說自己沒怎麼看劇本也不看前作,對自己的要求是「別砸我手上就行」;蔡康永《吃吃的愛》找上他,他拒絕的理由是,「普通的戀愛戲,換一個人來演也一樣」;《二十不惑》的周尋,他說剛好在上海排話劇,劇組竟然願意為他錯開整個排練時間他實在盛情難卻…
《掃黑·決戰》的本子到他手裡,他倒是少有的有些創作衝動,那個直觀的感受叫做,「誒,這有得演」。這種衝動無關對於角色的認同或共情,或是能夠賦予怎樣的表達野心或意義,就純粹是覺得身為演員,能夠用他的技藝發揮去賦予角色一份獨屬自己的色彩。
導演呂聿來說,看過《掃黑決戰》劇本後第一次和金世佳見面,他就給了關於人物的二十多個理解。關於這一點,記者向他求證時,他說那是因為孫志彪一共就二十多場戲,他給每一場都做了註釋和設計,對人物做了修改和發揮,其中一部分被導演保留下來,包括那場著名的「撒錢」戲。
電影上映後,有人說金世佳的表演是最大驚喜,也有不少聲音認為他用力過猛很齣戲。金世佳看到這樣的質疑,也給出選擇「用力」的原因--因為灰色是屬於「兩面人」張頌文的,而於整部電影的成色而言,金世佳要負責的是那個黑白分明的黑。很多時候,他是個愛較勁兒的人,說著自己天賦不高,但較真且無法停止思考。
不只是對於孫志彪這個角色,金世佳對於表演這件事,一直挺「用力」。儘管這些年他演的戲不多,但演影視劇之餘,必須要在話劇舞台上釋放自己,演出田沁鑫的《狂飆》後,他以田漢為人生之路明燈定下「一誠可以抵萬惡」的人生信條決定「再也不說假話」;他也曾經因為覺得沒有值得的角色很長一段時間不拍戲,於是就有製片人吐槽他說:「演技那麼好,卻總想當藝術家,這不拍那不拍,白白耽誤了這些年。
金世佳
關於金世佳的“擰巴”,這些年常有在各種關於他的採訪中被提及。 《愛情公寓》正當紅的時候,他沒和其他幾位主創一起“趁熱打鐵”,而是求學日本,一邊勤工儉學,一邊感受另外一番醉心表演的滋味。被日本一位表演老師的「做演員要有羞恥心」點醒,這份「羞恥心」讓他在之後的十多年時間裡,一直保持一份清醒和自覺,有的時候甚至是憤怒。
對於表演,金世佳好像一直抱著極高的熱情與敬畏。你跟他聊表演,他能各種理論流派分析拆解,追根溯源一直講到古希臘的宗教祭祀儀式上去。回想在上戲求學時,金世佳說自己是那種「很勤奮、但也不太招老師喜歡」的學生,因為他「有點怪」。
相較於許多表演系孩子的活潑靈動,他以一種「悶頭讀書」的方式鑽研表演,喜歡泡在圖書館裡,挖掘世界各地不同時代劇作家的作品,給老師回課的時候問能不能排這排那,有時候作品冷門到老師都奇怪:“你怎麼想起要演這出?”
大一的時候,他拿到獎學金,因為別的同學一學期回課交出七八個作品,他一個人演了40多個角色,除了自己系裡的專業課排得勤快,他還去拜託高年級導演系的學長學姐,讓他們幫自己排片段並且積極參與其他系的作品,「導演系20個人,我就一個個去問,幫我排這個排那個好不好?用已有的觀點著作才能證明某一種表演的選擇是「對」的。
在此之前金世佳在水裡泡了十幾年練習游泳,也拿過全國冠軍,但在備戰北京奧運前萌生了堅決的退意。同樣是覺得自己“天賦不夠”,游泳讓他厭倦,拿不到冠軍就失去全部意義,表演卻是可以不斷尋求技法並尋找知音的藝術。 「如果人家說金世佳好帥,這不會讓我很開心。但如果有人說他喜歡我的表演,分析我做某個動作的原因,或者把設計的點解讀出來,我會特高興。我覺得,做演員就是不停找知音的過程。
金世佳
【對話】
孫志彪,有病
澎湃新聞:過往的新聞裡,常常能看到說你對接角色是會挑剔的,所以為什麼選了孫志彪這個壞得幾乎沒有任何複雜性的角色?
金世佳:對我來說,演好人演壞人都無所謂,是我得覺得,唉,這有得演!讓我有想去創作的動力和慾望。
你當然會去想它的複雜性,但關於這個人物的篇幅有限,硬要加東西也加不到讓這個人多完整,反而會喧賓奪主,所以後來我想的更多的是做減法,讓這個人更簡單。這部電影要著力刻畫複雜的角色就是頌文老師,我其實是三個人關係當中的一個連結。黑白都分明之後,中間那個灰才會顯得更有色彩。
澎湃新聞:也有一些觀眾覺得,你在其中的表演是屬於「用力過猛」的,你認同這個評價嗎?
金世佳:我從一開始演的時候就知道,這樣的演法可能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都可以接受的,甚至導演在現場有時候都會覺得,我是不是太過了。但我還挺享受這樣子的感覺的。觀眾可能覺得演戲要更沉得住氣一點,更穩一點,但我選擇了讓所有東西都非常臉譜化的、外化的方式去展現。
我也看了一些網友的評論,像是有人說我聲音還是很稚嫩,不像一個黑社會大哥之類的,這些處理我都想過。孫志彪其實就是個小屁孩兒,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但他可以呼風喚雨,這才能夠體現他後面的保護傘的黑暗。你想姜武作為一個上面下來的掃黑除惡專案組的組長,怎麼會被這樣一個沒文化、沒人性和道德觀念,一看就特別短視、低級的人玩弄在手上?兩個人的學問、生活、歷練根本就不是對等的狀態。
最後孫志彪還拿狙擊槍去打人,這就已經超過了一般的黑社會團體會去做的事情了。我當時就問導演,我說這怎麼可能?他說這個人真的有病。所以我是照他「有病」的方式去表現,他之所以講話要那麼大聲,臉部的表情要那麼多,做什麼事都那麼用力,因為他有病。他不是幕後大boss,他就是一個小嘍囉,是一個因為背後保護傘而囂張跋扈的跳梁小丑。
《掃黑·決戰》劇照
澎湃新聞:孫志彪還是離你自己生活非常遠的,很多情境無法代入。有哪些方法讓你覺得能夠接近人物?
金世佳:有一場孫志彪在屠宰場裡殺人的戲,我印像很深。是個真的屠宰場,能看見屠夫們在殺豬。豬可能能夠覺察到自己快死了,不停叫和掙扎,屠夫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恐慌和疑慮,每隻豬拉過來就啪一刀,然後往豬頭下面就踢了一個放血的盆,然後就去拉下一頭豬來殺,像一台機器。那個畫面對我的震撼就特別的大。我一開始去跟屠夫說,能不能讓我殺一刀,屠夫就把刀給我,讓我往豬脖子上一抹就好,其實挺簡單的,但我拿那個刀,我就不敢下。後來我就想,我殺一頭豬都是下不了手,我怎麼去殺人?
最後我也沒有去抹那一刀,我覺得不需要。你要藉鏡的是屠夫那種冷血的部分,而不是你自己內心掙扎和慈悲的部分。我後來想到豬被殺的時候,它的叫聲跟它的掙扎,只要是在現場的人,都會起雞皮疙瘩,但是我們天天吃紅燒肉的時候,從來不會去想這隻豬是從哪來的,它被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沒有人會這麼想。
不是“方法派”,只是用方法
澎湃新聞:很多人會說你是“方法派”,其實中國很少演員會頂著一個流派的標籤,你怎麼看這事兒?
金世佳: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但我不是「方法派」。我可能說過的是要“用方法”,但是這跟方法派完全不是一回事。方法派是在美國五、六十年代興起的一套很純很完整的理論體系,我沒有完全用過那樣的方法去演戲,我只不過在塑造角色的時候會運用各種各樣的方法。
如果用理論去包裝或給我貼標籤,我想那些貼標籤的人本身也沒幾個真的了解那些理論流派到底意味著什麼。現在很多公眾號或短視頻,花幾分鐘,就想跟你普及一個事兒,現代媒介總試圖選擇最捷徑的方式去給你一個結果,但這種捷徑裡把很多東西的概念本身都搞錯了。
金世佳
澎湃新聞:你是科班出身,上戲畢業後,又去日本和歐洲學習表演理論,不同派別的表演理論對你有影響嗎?
金世佳:理論肯定是有影響的。我的表演理念可能更偏歐洲一點。表演這個東西本身是從歐洲來的嘛,從古希臘祭祀開始有了演員,那時演戲是一種宗教形式。可能跟我們現在最大的不同是,當時演員扮演的不是人,而是人跟神之間的交流的角色。你能明白嗎?在古希臘的戲劇裡面會分獸性、人性跟神性。獸性並不是貶義詞,就是最基本慾望,是中性的,對於飢餓、危險、溫飽這些基本生存條件作出的反應;人性反而是惡的,嫉妒、貪婪,這些惡之花是從人性裡開出來的對嗎?但同時人兼具神性的高貴氣質,比如說慈悲、善良、奉獻。
所以演員在演的時候,其實是去選擇,要表現角色的獸性、人性還是神性,你光錶現神性的戲,一定也是沒人喜歡的。所以說,這就是我去選擇表演的方法的時候,是我作為媒介來決定觀眾看到的是哪些部分?這樣的分析角色和自己選擇表演的方式,就會跟有一些演員完全從自身經驗出發,去帶入情感,去作出一個讓自己有下意識的反應的表演方式非常不同。
澎湃新聞:這次和張頌文有很多對手戲,他是一個非常「真來」的演員,有沒有給你一些啟發?
金世佳: 大家後來看到放出來那7分鐘長的獨白片段,其實是人物小傳。他是個會把人物小傳做得非常精細的人。假設是一個完美狀態下拍攝的話,肯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驗派是最好、最紮實、最有用的,毋庸置疑。但我們在拍戲的時候,面對的可能是一天要拍10場戲,那你怎麼用斯坦尼這種方式去演?
我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也特別在意這方面,覺得為什麼不多給我一點時間準備。但你在現場,會聽到比如說燈光、場務,或是其他的工作人員的那種嘆氣。那個嘆氣彷彿在怪你:這人又來找麻煩了,今天又按時收不了工了。可能他們無心的,但是對演員的自尊心的傷害特別大,對演員在創造角色過程當中的打擊也是特別大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時不時還是要回去演話劇。我需要一個不那麼趕時間的事,能讓我好好慢慢地琢磨。
澎湃新聞:你們之間有沒有一種身為「不合時宜」演員的惺惺相惜?
金世佳:他是個我覺得在中國特別難得的演員。他很久沉澱後不放棄,才可以有現在演什麼都跟所有人不一樣的那種功力,他沒有那種我們所謂的電視劇演員的那種「行活」。我其實很高興看到這樣的演員能夠出來。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因為我某些方面的格格不入,才會變得跟別人有點不一樣。這點不一樣,可能一開始讓一部分人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但現在這種不一樣,可能就變成了一個特色。這牽扯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就是你在什麼事上會得到快感。
反正我挺純粹地希望從演戲當中得到快感和生活當中得到滿足感,我接受不了,永遠演類似的劇本,演重複的角色,我也接受不了就天天在劇組裡面早上拍戲,晚上大家喝個酒,大家都高高興興的。我一直覺得藝術創作的泉源是對生活的不滿,是對自己的不滿,對身邊的人你的不滿,因為只有不滿,你才會去改造他。
《掃黑·決戰》劇照
澎湃新聞:所以你在劇組的時候,都不跟大家去喝酒嗎?這是不是其實也讓你失去一些機會?
金世佳:不去。都不去,特別是現在也30多,快40了,有這一些來自酒桌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會是好機會嗎?我希望大家知道,大家選我是因為覺得金世佳可以給點不一樣的東西,所以他選我,而不是因為我跟他喝酒,他是我好朋友,我覺得我們可能已經過了這個階段了。
享受自己的“擰巴”,無趣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澎湃新聞:你知道有人評價你是擰巴的吧?
金世佳:我是挺擰巴的,擰巴其實就是自己跟自己特別較真,現在好了很多,能夠更隨遇而安享受生活。
以前我總是給別人麻煩,就別人讓我幹什麼,我總不干,然後他們還得包容我。有一些很有人氣的劇,人家也給很多錢,然後我不去,我演戲不是為了錢。
澎湃新聞:那當時為什麼不去呢?
金世佳:當時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山里,跟一個日本的老師學習,我就覺得,我兩個月淨化得我整個人是非常乾淨的,透過演古希臘的戲劇,我達到了那種剛才跟你說的,我覺得去跟神溝通的狀態。然後回來之後,你讓我去演一個什麼霸道總裁愛上我?我就覺得太扯了,我要演霸道總裁,我為什麼要去上山?我上山的意義是什麼?這不是開玩笑麼?我還享受這種擰巴的狀態。我覺得一個人當你過得什麼都無所謂的時候,你的人生就特別的無趣了,而無趣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二十不惑》截圖,金世佳飾演週尋
澎湃新聞:你那麼抵觸霸道總裁,但最讓你圈粉的一個角色,好像還真是個霸總的角色,週尋火了,你有什麼感受?
金世佳:老實說,那麼多人會喜歡,真的是我沒想到的事。我還好,這也不會讓我特別開心,其實老實說,更多的是警戒。因為年輕人越來越不知道一個作品「好」的標準是什麼,甚至連業界也不是按照一個藝術的標準,而是根據很多的數據、熱度去做一個評判。好像有這些東西的時候,它才是被稱之為「成功」的。如果我的選擇是那樣子的話,我早就可以瘋狂地去拍一些更迎合觀眾的東西,然後去買各種熱搜,花錢做宣傳等等,當然也沒有說我選擇我現在道路,就比那樣做的人要稍微高級一點。
澎湃新聞:你演《狂飆》演出很強烈的認同感,但從業十多年了,在影視劇這個領域,好像幾乎沒有看到過你表達很喜歡你的某一個角色,是喜歡和認同的角色都沒遇嗎?
金世佳:無。我覺得你人生當中能夠碰到一次發自靈魂認同的角色,就該感恩戴德了。這是一件特別難的事。影視劇方面,我覺得一直以來都太著急了,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一定可以演得更好。另外我覺得,一直還沒遇過一個真正特別懂我的導演。我的表達其實還挺小眾的,但現在能有人不停地找我演戲,我覺得就挺知足和感恩了。
澎湃新聞:像你剛剛說的要對生活保持不滿,那有沒有一件事是最近生活裡讓你發自內心覺得快樂的?
金世佳:有。最近看了一本特別好的書,是木心的《文學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