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姝1938年出生於廣州,大半輩子都在山西話劇場工作,73歲後來到北京獨闖影視圈,開始頻繁在影視劇中露臉。 (受訪者供圖/圖)
幾年前,吳彥姝接到一通電話,是山西話劇院的老同事打來的。她在電話裡說:吳彥姝,我現在還記得你,給你打個電話,沒準過幾天,我忘了你,你就再也接不到我的電話了。
那是一位比吳彥姝年長的演員,她患上了阿茲海默症。退休之後,她們接觸很少,吳彥姝搬到北京後,大家都是電話聯絡。說這句話時,對方的語氣很平靜,“好像沒事兒人似的”,她給許多朋友打電話,說我還記得你。 「但是我知道,她心裡很痛苦。」吳彥姝說。
北京初秋的傍晚,天空像深藍的紮染,84歲的吳彥姝已經工作了一天,臉上卻沒有一絲疲態,兩鬢的髮絲整潔。她穿著一條黑色真絲裙,胸口別了一枚綠色羽毛胸針,端著粉紅色的保溫杯走來走去,一朵朵小梅花在裙擺綻開。
在最近上映的電影《媽媽! 》中,吳彥姝演了一位阿茲海默症患者的家屬。她和女兒都是大學教授,丈夫過世後,母女互相依偎,扶持生活。當65歲的女兒患有阿茲海默症,85歲的年邁母親成為唯一的照顧者。
今年北京國際電影節,吳彥姝憑藉《媽媽! 》獲得天壇獎最佳女主角獎。人們發現這是一張熟悉的面孔:《流金歲月》中蔣南孫的奶奶,《又見奈良》中孤身赴日尋找養女的奶奶,《相愛相親》中抗拒遷墳的鄉下姥姥。
電影上映後,吳彥姝很忙。每個通告結束後,休息上幾分鐘,就要進行下一個。晚上回家後,她和女兒視訊通話,念媒體發來的提綱,準備之後的訪談。她一邊念題,一邊試著回答,女兒幫忙在電腦上打字,某個問題該怎麼答,有時還會討論一番。
84歲的吳彥姝身邊,最緊密的親人是女兒和外孫。她在生活中保持著全然獨立的狀態,獨居,每周和女兒、遠在英國讀博的外孫影片。 1938年,吳彥姝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早年在早稻田大學留學,學習國際金融,曾於中山大學任教,母親也是大學生。因為父親一句“子多母苦”,吳彥姝成了那個時代罕有的獨生女。
27歲時,吳彥姝是山西話劇院的演員,她最著名的角色是劉胡蘭,多次到人民大會堂表演,也受到周恩來接見。退休後,因為要照顧患病的家人,吳彥姝很長一段時間遠離了舞台。
父母和丈夫相繼過世後,吳彥姝被女兒接到了北京。這時,一個意外的邀約,徹底改變了她的晚年生活。 2011年,張紀中導演的電視劇《西遊記》開拍,製片人是吳彥姝在山西話劇院的舊識,對方找到她,請她飾演劇中的毘藍婆菩薩。
73歲的吳彥姝在影視圈正式“上崗”,從小角色演起,接受群演頭頭的使喚。人們發現,這位女演員有最真實的皺紋,邀約紛至沓來,吳彥姝漸漸有了會被記住的角色。影視劇中常需要工具性的「奶奶」角色,而吳彥姝的金句是,即使演奶奶,這個奶奶也得和那個奶奶不一樣。
談話時,吳彥姝把手輕輕放在臉頰邊,彷彿也在打量著提問的人。說到平常做伏地挺身的習慣,她起身走到旁邊的椅子前,俯身便示範了兩三個。談到動情處,也會忍不住掉眼淚。
在北京國際影展得獎時,一同上台的奚美娟說,這個獎項是對中老年女星的鼓勵。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吳彥姝也提到,從2015年在《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中擔任配角以來,自己飾演的大多是配角,由老年女演員擔任主角的劇本很少見, 「本來是老年人的戲就少」。
「關於中老年演員的話題一直被討論,就我了解,行業中四十歲演奶奶的不在少數,如果是單純的塑造形象沒問題,但如果這成為一種趨勢或者被默認的趨勢,那就是問題。 。
以下是根據吳彥姝專訪整理的自述:
原以為兩位老年人支撐不起來
我是首映當天,才第一次看《媽媽! 》。
因為用的現場音,我沒有去配音,所以一點也沒看過。最開始,我設想這部戲是兩個老年人,可能支撐不起來,會拖拉,美感疲勞。但那天美娟坐在我旁邊,我們都沒有這個感覺,可以看下去。我女兒的票在後面,她得先去上班,就給我發訊息說,媽媽,挺好的,我也掉了眼淚。
我女兒是編劇,很容易挑毛病的,常常會給我說,媽媽哪個地方演得不好,媽媽你哪個地方演得不真實。回去以後,我們也討論了一下,她說沒想到這個戲這麼順服。北影節拿獎,因為是錄播,不是直播,他們也在等待。我回去之後和他們視頻,聽說是我拿獎,他們也沒想到,覺得好奇怪,真的是你嗎?
因為國際影展,好演員太多了,輪到我的頭上,就沒有想到。我的外孫在英國,他拿了一個杯子,我女兒已經準備了紅酒,我家裡有張艾嘉導演送我的紅酒。因為我嗓子啞,就用高腳杯,倒了一點點意思。
拿獎那天,我和美娟一直拉著手,到了電梯裡面,快要到房間,已經很晚了,她也很累了,我是回房間卸了妝要回家,她從上海來,就住在那裡。我說是她成就了我,她說媽媽你太客氣了,你怎麼會這樣講。她肯定要否認,其實是真的。
不是說她的角色立起來後幫助了我,是我們兩個在演戲時,互相碰撞出的即興的東西。我們兩個人互相把那段戲托起來了,這樣互相成就,有一些戲是我們兩個人共同完成的。
導演最初找到我時,這個戲還沒有劇本,她自己在那裡講。聽起來倒是挺新穎,人物關係也很新穎,但沒看到劇本,我們不敢定。後來她發來劇本,我家裡有事,就沒接。她又去找女兒(的扮演者),找來找去,最後定了奚美娟。我想定了奚美娟,我可以演了,因為我喜歡奚美娟,剛好家裡的問題也解決了。
我在家照顧過生病的親人,他們都是安靜的病人。但在戲裡,我的這個女兒是躁狂的,又咬人,有時也會憂鬱。家裡有了病人,都是希望他的病會好轉。一開始,還抱著這樣的希望,當她一叫媽媽,就覺得她又認識我了,特別開心,但是當她狂躁時,真是絕望。
這種病是一種漸漸的忘記,比生命終結一瞬間的忘記更令人痛苦。她會慢慢忘記朋友,忘記家人。當然更痛苦的是家人,要照顧好她,要眼看她一點點忘記自己。我覺得這個戲能給大家一個警示,讓大家重視起來,家裡有這樣的老人,他有了疑心病,誰偷了我的東西,或者老人性格變了,可能是阿茲海默症。
母親這個角色有一個很大的反轉,開始她是依賴女兒的,是作的,聽了女兒有病以後,要鍛鍊身體來照顧女兒。女兒的病有時給你希望,有時給你極大的絕望。到了後來,自己也得了帕金森,也可能要離開了,很無奈,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孩子(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周夏那個角色的出現非常好,給了這個家庭一抹陽光。
雨中那場戲,就很絕望,但我有點遺憾。因為一抬頭雨一淋,那個過程給淋沒了,讓人覺得我一直在流眼淚,不是的,一開始是這個人在想很多事,它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但是一抬頭淋雨,大家就只看見眼淚和雨了。
吳彥姝和奚美娟在《媽媽! 》中飾演一對母女。 65歲的女兒患有阿茲海默症,85歲的母親是唯一的照顧者。 (受訪者供圖/圖)
「導演老說,你厲害一點,再厲害一點」
1956年,我高中畢業。有一天,我拿了一份報紙回家,上面有山西話劇院的招生簡章。爸爸跟著我看,一旁的媽媽說,別去做演員,還是好好唸書,當大夫。我爸爸當時就說,行行出狀元,就讓她去吧。
他們討論的過程,我不在場。等他們兩個統一了思想後,爸爸來告訴我,考上了你就去,考不上就學醫。我爸爸醫學院工作,我們就住在那裡。我當時特別懼怕學醫,老看見醫學院進來一個箱子一個箱子的,學什麼都要解剖。我特別害怕,父親也很理解我。
(註:1960年代,為了飾演劉胡蘭,吳彥姝來到山西省文水縣雲周西村,住在老鄉家中,有半年的光景,每天同劉胡蘭的母親一起下地,做農活,聽她講劉胡蘭的故事。天冷了,吳彥姝得了感冒,許久未好,老鄉便用蘿蔔皮給吳彥姝燒水喝。五場,連演一個月,場場座無虛席。
1970年代,話劇場演員多,導演少,選了我去做導演。你說那麼年輕就不再當演員,會不會遺憾?我們那時候沒有這些概念,都是服從,沒有那麼多糾結。領導選了我,是一種榮譽。
我們戲院還有老導演,有一部大戲,我是跟著老導演學的。有時老導演不來,我導完他會來看,哪些地方不行,他就會修改。就這樣,我導了幾部戲,也導過兩部電視劇,還跟謝晉導演學了一個戲。我不知道怎麼剪輯,後來請了謝晉導演的剪輯來,坐在那裡一點點學,等到學會,我也退休了,有時院裡還會把我叫回去跟戲。
後來到了北京,因為張紀中版的《西遊記》,才有別的演員統籌知道了,開始要我的電話。他們覺得一大段台詞的戲,要找話劇演員來演。當時我七十多歲了,很多角色都是特約演員,有一個是教師,一大段台詞,翻頁的,站在台上跟學生講。我就認真去分析,那一段台詞是什麼意思,怎麼讓這些同學能夠共鳴。
慢慢地,我開始有了一場戲、幾場戲,後來才到了《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有一次《相愛相親》的副導演問我,你以前是哪裡的,我說山西話劇院的,他說山西話劇院我認識很多人,怎麼沒有人提到你?我說因為我在導演的行列裡,很長一個階段是沒有人找我演戲的,人們不知道,都叫我吳導吳導,誰也不會推薦我去演戲。
當導演的經歷,讓我對角色的理解更深了。因為演戲時,我只用考慮自己的角色,但做導演,我要給演員做示範,也要給演員講戲,所有角色我全要分析,剛才哪一點不夠,應該怎麼去加強,包括比較有戲的群眾演員,我都要給他分析到。所以我現在拿到一個角色,在分析角色上是能夠駕馭的。
美娟的表演是教科書級的,我一直看她的片子。我覺得她演戲真是鑽到人物心裡去的,每個片子也都很有差別。那種很自然很深刻地去揭示人物的內心,她是做得很好的,而且台詞處理得特別好。她這個人亦正亦邪,可以演很正的角色,一個嚴厲的媽媽、律師、法官,也可以演特務,什麼角色她都能駕馭。我就不行,像惡婆婆那樣的,我就駕馭不了,演不出來。
我們這個職業是被動的,導演不會選我(演惡人),我也設想過,萬一要找我,我會不會演?我覺得我駕馭不了。例如像《流金歲月》裡蔣南孫的奶奶,依照小說的話,那是很惡的一個人。劇裡我前面對媳婦也很苛刻,導演老說,你再厲害一點,再厲害一點。但因為導演最後要把南孫的奶奶拉回來,更柔和一點,所以他會找我來演。
因為我的生活中,我沒有觀察到這樣的人。我沒有兄弟,所以家裡沒有嫂子,母親也不會像惡婆婆對待媳婦那樣。小學時,我在上海讀教會學校。 (註:吳彥姝曾在《可凡傾聽》中說,那時許多同學的家長開車來接孩子,身上都有舊時代的烙印,會重男輕女,)但她也不會表現出惡,對孩子也是很愛的,媽媽來接你了,快來,寶貝呀。
我只是看別人演,但我不能重複,複製別人的表演。我得有自己的生活依據,看到一些真實的人物後,再去設想這個人物,只有當我感受到這些人物,鑽到人物的內心,才能駕馭這樣的角色。
吳彥姝成長於知識分子家庭,是那個時代罕見的獨生女。如今她保持獨居,每周和女兒、外孫視訊通話。 (受訪者供圖/圖)
「84歲了,敢不敢吊她威亞」
我在家不會睡懶覺,因為老年人覺少,到時候就醒了。起床後,我會在床上踢腿,120下,踢完鋪上瑜珈墊,做平板支撐,做燕兒飛,這套做完就吃飯,下面就玩,跟女兒約,你今天上不上班,不上班我們兩個人出去吃什麼,看電影,玩,有時她有事,有時我有事,我們就各幹各的。
我現在一個人住,很獨立,這跟家庭教育有關。我的父母告訴我,一個女孩要獨立,不管年輕還是老了,都能自己生活。
你說《媽媽! 》裡有很多危險動作,我女兒看了會不會後怕。她對我很了解,知道我就是能爬高上低,我在家裡也爬樓梯,爬上去用撣子擦擦灰,換個燈泡。像這張椅子,只要它是結實的,我就敢一步跨上去。
我覺得要有膽量去乾,才能活得自如。像水放在門口,我女兒來了,要幫我提過來,我說放在那裡,你提上兩次以後,我自己就提不動了。在山西,我曾經看見一個很老的人在拉車上坡,當時我已經七十多歲了,我就上去推他,因為我的手臂有力量,我知道我能推著他上坡。
我也不是要強,只是能自己做的,我就自己做。但我對自己的身體和能力是有估計的,做不了就不做了,我都八十多歲了,幹嘛去冒這個險。
誰會不擔心生病呢,你也擔心,他也擔心,我也擔心。但我覺得要有平衡自己的能力,從飲食和情緒方面都要做到平衡,如果天天老吃大肉,那一定會得病。我覺得做好自己,鍛鍊好身體,膳食平衡,心情愉快,就會少得病。
我父母他們都是這樣,但是我父親生病後,他很樂觀,他一再囑咐我,到了最後不要亂搶救,不要讓他痛苦。所以在他們的影響下,我對我的先生也是這樣,我的先生是肺氣腫去世的,在最後他們要用電擊,是我制止的,我覺得電擊了讓他多活幾個小時,沒有意義,而且他會痛苦。
現在不拍戲時,我在家不枯燥,看電影、插花、玩娃娃,跟女兒兩個人約著出去吃飯,我一天忙著呢。什麼電影我都看,他們說那個電影好糟糕,我就要去看看,糟糕在哪裡。我的助理是90後,我常問他,你現在在看什麼,有的時候覺得蠻好看的,也適合我看,有時候就覺得是小孩看的東西。
我喜歡日本的樹木希林和韓國的尹汝貞,有時候我對著遙控說,“樹木希林”,就會出來一堆片子,我也不記片名。因為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看整部戲,我更多是看她的表演,有時她只出現一兩個鏡頭,我就會快進過去,找她大段的戲。
我會去看她怎麼處理,像是婆媳關係、和兒子的關係。有一段好像是兒子吸毒了,這是很特殊的人物關係,我就看她的表演。她一開始是不太願意明說,只是講別人吸毒怎麼不好,用這個辦法來教育兒子,但兒子沒有理會,即便他知道媽媽在說他,他也照樣吸。第二次她就直接說,我知道你在吸毒,兒子了便否認了。第三次是兒子承認了,她教育他。第四次就把兒子送到了戒毒所。她的遞進把握得非常好。
我這個人是胸無大志,只管做好這段時間的工作,比如採訪,我就把它做好,我認真地回答每一家提出的問題。我不會去設想,希望好萊塢來請我,我要拿一個奧斯卡,我沒有這樣的想法,每個人都不知道明天什麼樣,導演選擇了我,我演好我的角色,不管主角、配角還是特約演員,我都認真地演。
我想去學車,現在太忙了,但我一定會去學的。等熟練了之後,我想開到延慶玩一趟。去西藏也是我的願望,他們說,搭火車去俄羅斯、新疆、西藏都有很美的風景線。但我不可能自己開車去,不可能開到很遠,去週遊世界,總歸是84歲了,還是要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