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簡介
韓少功,男,1953年出生於湖南長沙,海南省文聯榮譽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修改過程》等,長篇隨筆《暗示》《革命後記》等,長篇散文《山南水北》,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法國文藝騎士獎章、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美國紐曼華文學獎等。作品有40多種外文譯本在境外出版。
廖慧文
韓少功快69歲了。應邀請,2021年,他把近作的散文、隨筆,和以前沒有發表過的文章一起,做了一本集子。從19歲時落紙的《藏影記》到近作,時間跨度剛好半世紀。
書名定為《人生忽然》。忽,日子撲面而來,半個世紀倏忽即逝;忽,與「惚」同音,回頭張望,所經歷的很多事情還未能看得真切,人在恍惚之中。他說,這也表達了一種自我警醒——人生始終要懷抱誠懇,“忽然”不可變成“忽悠”,沒有對文學孜孜以求的執著,創作不會“忽然而至”。
書中,《重返雪峰山》《放下寫作的那些年》《長嶺記》《螢火蟲的故事》等文,他致敬遙遠歲月,熱切而深沉地追憶著當年的人與事。 《知識,如何才是力量》《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等文,他關照社會現實、觀察和思考當下與未來,試圖告訴大家如何做複雜時代的明白人,如何保留心靈的休憩之地。
書的封面,印上了他最珍視的家園──2000年,他在汨羅三江鎮八景村蓋了一棟房子,每年春夏,他就在這棟草木圍繞的鄉間小屋內住半年。
親切地摩挲書皮,他說,這是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一本書。這是他半世紀生命歷程的記錄,也是他以一個作家的眼光,對於時代與自身展開漫長注視的結晶。
「一次性的生命其實都至尊無價,都是不可重複的奇緣所在。且讓我們互相記住,哪怕記不了太久,哪怕一切往事都在鴻飛雪化,盡在忽然瞬間。」他要把它獻給迷惘、脆弱卻又滿懷憧憬、渴望廣闊天地的普通人。
1月9日,韓少功攜《人生忽然》,對話好友、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何立偉,以「人生的遼闊與文學的豐盈」為主題,探討他們對文學及人生的觀察、思考與實踐。
最有原創力的想法源自於對生活的思考
何立偉:這本書分為三個部分,讀大地、讀時代、讀自己。這「三讀」的對象,包括我們生長的土地、我們所處的時代,也包括我們的生命個體。所謂“讀”,實際上是研究、體悟、思考,然後聚集成文字。可以說,這本書是向世界、向生活發問,然後作答的「韓少功的考卷」。
這個書裡面精彩的段落和句子,隨處可見。我說,如果讀者閱讀時喜歡在警句下面畫波浪線的話,那麼他把這個書讀完,會把這本書畫出個太平洋。
在「三讀」中間,我認為本書的精華和硬核所在是在第二部分,也就是讀時代。韓少功展現的內容,是他最獨特的地方,也是這本書最精彩的地方。
韓少功是文學作家裡少見的文理兼修,知識結構完整的作家。書裡面談到了科學和科學史,談到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甚至談到經濟學中的數學建模。他透過經濟史、科學史的案例,來質疑人們對科學的認識,質疑理性工具為何大不如前。這些質疑和發問,也打開了腦洞,使我們在思想上受到啟發。透過這本書,我們可以了解當代中國最優秀的作家在關注些什麼。
書裡也對以前的時代和農村做了記錄,讀起來很有趣。比方說,他甚至都標註了豬肉、米、菜分別是多少錢,能喚起我們這些「過來人」對於那些過往時代的記憶。
韓少功:我這本書可能提出了很多問題,但並不是都有答案,裡面有困惑。我雖然是文科生,但也有對理科的興趣,讀一點科普讀物,關心科學著作。我一直強烈覺得,我們很多周遭的人,在科學問題上是犯迷糊的。我們尊重科學,但科學在許多情況下也是有所不能的。
例如經濟學,現在經濟學大咖論文一般人是看不懂的,全是高等數學,你沒數學就沒辦法在圈子裡混。但是經濟學為我們帶來了什麼? 2008年美國華爾街金融海嘯,當時提出預警的人極為罕見。金融海嘯把全世界搞得人仰馬翻的時候,這些經濟學家在哪裡?
再例如世界上有7,000多種罕見疾病,因為沒有商業獲利的空間,大多研究醫療機構和投資人就不會投入。罕見疾病也是我們科學的盲區,也許我們有能力攻克,但是至少在商業市場的邏輯之下,我們沒有辦法有足夠的資料去攻克這些難題,去排除這些盲區。世界上事情太多了。
在書中,我對這些事實進行了思考。但作家不是法官、記者、社會學者,作家特別強調個人觀點。我認為,獲取真正有活力的思想,閱讀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在日常生活中間感受,要碰到身邊遇到的難題之後才去琢磨。這樣產生的思想可能是最有原創力的思想,也是我們最需要的。
我們要敢於有一種「旁若無人」的精神
韓少功:說句實話,這本書其實是不討好的一本書,理論家絕對看不起這本書──這就是文學散文。很多理論家覺得你整這些東西,是不是江郎才盡,你不好好寫小說,搞這些東西是不是藏拙了。還有一個,你在文中提的這些,是管閒事嗎?這是你該管的嗎?
我算是一個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混混」、一個困惑者,我也不後悔。我們要敢於有一種「旁若無人」的精神。文學界像何立偉這些作家,能夠給這本書賞一個字“好”,已經是讓我喜出望外的一件事情。
何立偉:韓少功是一位對讀者提出挑戰的作家,也是對批評家提出挑戰的作家,他的書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散文。上世紀80年代有一批作家是很有趣的,到90年代以後都轉投寫實了,不再搞實驗小說,因為實驗小說沒人買,沒人懂。但韓少功的每本書,都是一種嶄新的思維,他是跨文體寫作者。
韓少功賣得最好的一本書叫《山南水北》,那是最沒有閱讀障礙的一本書。但《山南水北》也是跨文體的,你說它是散文,不是散文。 《馬橋字典》《暗示》不是傳統的小說,但在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被故事養大的一群讀者,對小說的閱讀期待,在韓少功的小說、散文、隨筆裡面會讀不到、會落空。但他會讓你得到意外,這是讓你想不到的東西,是另一種刺激。
朝著認定方向前進,是我們的職責
韓少功:上個世紀80、90年代,我開始起步的時候獲了兩次全國的獎。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不是說當時寫得多好。當時寫作的人少,文壇是空蕩蕩的,幾個冒失鬼衝進去,瞎折騰一番可能就成功了。現在很多年輕作者,就寫作的技巧來說,隨便拎出一個可能比我們那個時候強。但是我們很幸運,我寫了《文學的「根」》,這篇文章引發了廣泛的討論。那個時代需要思考,當時讀書的人是少數的。
現在我們的文學平民化了,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媒體,隨時發表你想表達的東西。以前少數的文化菁英壟斷表達的權力之後,他們在社會責任、語言表達之上,存在著一定的義務。
現在對大多數人來說,要求每個人都承擔責任有點苛求。很多人“996”,通勤、工作,回到家裡已經累得一攤爛泥。這時候要求他深刻、崇高,有點苛刻。我們太累了,就要求娛樂,這不合理嗎?合理。現在宮鬥、穿越、盜墓等網路小說為什麼行銷?不要要求你沉重,不要求你深刻。就是要爽、放鬆、開開心心。
多年前,我到海南辦刊物。剛去時,街上紅綠燈都沒有,我們去了也沒錢,得先養活自己。當時的文化人哪懂得市場經濟,我進去摸爬滾打,吃了很多虧,後來慢慢的摸了一點門道,學習務實、接觸了很多各個層面的人,知道生存是怎麼回事。身為一個作家來說,雖然幾年沒出作品,但我覺得有這些經驗不後悔。這時候,我對文化怎樣在市場社會、市場經濟下存在,文化產業有什麼可能等等都有了一些新的體會。
我們以前開玩笑說,作家寫小說就像寫絕句,很吝嗇字。重複是作者的大忌。但現在很多升級打怪的小說,不斷地重複、雷同,某種程度上我們是需要包容的,這是用來放鬆的文化服務。但是這個東西是不是最好的文學,最好的想法?這個問題不能混為一談。我們現在很多大學的教授正在論證「網路+文學」就是我們最有時代性的文學。這個可能有點心急、有點簡化了一點。
作為一個文化從業者,我們的標竿在哪裡?我們的目標和方向在哪裡?我們要堅守到什麼程度?給文學寫絕句,我是很贊成的,只要有飯吃就不要急。在有飯吃的前提下,我們還是要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進,這恐怕是我們作家的一種責任。
[編輯:姚茜瓊]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