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星空
文｜李漢榮
那時，鄉村的生活是清貧的，不過，我們這些鄉村孩子，也有很多單純的快樂和幸福──在今天看來簡直是奢侈、豪華的幸福。
那時，在鄉村，在我們的頭頂，懸掛著密集的星星。那時的銀河，水面遼闊，水勢浩大，一到天黑就準時開閘放水，那明晃晃的波浪，澆灌著廣闊鄉村的夜晚和夢境。
天黑了，那是指大人們的天黑了，而孩子們的天呢，這時候卻正好亮了。
大人們踏著夜色回家，回到生活的屋子，回到他們卑微的滿足和瑣碎的煩惱中，他們把大地交還給了孩子們，同時也把他們不怎麼感興趣的天空，完整地奉送給了孩子們。
天上的星星多密啊，是誰傳了一聲暗語，先是幾粒急性子星星帶頭跑出來，站住，緊接著，“嘩——嘩——嘩——”，更多的、所有的星星全都出齊了，天上，該亮的燈全都亮了，全都掛出來了。
是誰在管理天上的事情呢，誰在管理這麼多的星星呢？這時我的小腦袋就要閃出幾個問號，我們這小小的簡單的家，都有爹媽管著；這小小的生產隊，都有隊長管著；天上那麼大的家，是誰在管著呢？望著星空，我無知的腦中泛起了遠古人類祖先們最初的天問。
每每是問號快速閃過，一轉身就投入了孩子們的主業－玩。我們開始在村莊和原野瘋跑，在稻草垛下捉迷藏，在夏夜的草地上捉螢火蟲，在村口學狗叫、學貓叫，有時還學鬼叫，嚇唬那些膽小的女孩子……星空下的村莊，奔跑著孩子喜悅的身影。
星星們一定還記得我們夜晚的節目——因為是星星們眼睜睜看著我們一次次進行的下列節目——
尋找牛郎
那時生產隊裡有牛，家裡有牛，有的小伙伴還放牛，我就放過兩個月牛，對牛自然有一種感情，牛是我們的兄弟和朋友。而遠在我們之前，牛在天上已經生活很久很久了，有一位放牛的大哥就在銀河岸邊的草灘放牛，他叫牛郎。放牛娃命苦，即使到了天上命還是苦，他一邊放牛，一邊還要追求他喜歡的那個叫織女的女孩子，他就更苦了。我們想幫助他，也想勸他，如果實在太苦，就先回到地上，和我們一起玩，一起放牛，在村里找個好姐姐成個家。那時，所有的神話、傳說，對於我們都像真的一樣，甚至比真實的故事更真實，更能打動我們純真的心靈。我們活在現在，活在地上，卻由衷地為遠古、為天上那些可愛、可憐的人們擔憂和祝福。那時，我們把多少純真的淚水，灑給了他們，他們是居住在天上的我們有情有義的親人。在夏夜，我們一次次在天上尋找牛郎，我們的小手頻頻舉過頭頂，伸進星空，在密集的星星的森林裡，在銀河的沙灘上，仔細尋找和辨認我們親愛的牛郎哥哥。有時，剛找到，幾片雲又遮住了；等到雲散去，繚亂的星光晃花了眼，牛郎哥又不見了，於是又繼續找，非找到不可，否則晚上睡覺是睡不著踏實的，一個可愛的人失去在了天上，沒被我們找到，這是多大的事啊，我們怎能撂下他不管呢。好不容易找到了，就趕緊打上記號，村頭田埂上那根木頭電線桿、喜娃家門前那棵高高的香椿樹，我家後門靠近水渠邊上的那棵老槐樹，小河對岸柏林寺那彎彎翹起的屋頂，都為天上的牛郎做過記號。它們的標記不是很準確，因為天空實在太大了，閃光的地址太多了，流淚的眼睛太多了，它們如何能被我們標示清楚呢？但是，在我們標示它們的時候，它們卻更準確地標示出了：我們純潔的情感，曾經一次次到達了天上，感動過神靈。
辨認月宮
那時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特別清晰，尤其是在深秋季節，天黑不久，月亮從對面山上出來，笑嘻嘻地、滿面喜氣地向我們點頭、致意，一步步向我們走來。月亮很像個大銅鑼，要是誰站在山頂上用一根木棍輕輕敲一下，滿天下的人一定能聽見清脆悠揚的銅鑼的聲音。當月亮在露珠閃閃的麥地上空走過，她簡直是踮著腳步、貼著麥苗的葉子在輕輕移動，露珠兒打濕了她的臉，一會兒又被幾片雲輕輕擦拭過，月亮就更亮、更清晰了。她來到我們頭頂了，現在，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們頭頂，面對面地，我們看著她，她看著我們。我們看見了那裡的山，看見了山下的河，看見了桂花樹，看見了搗藥的兔子。看見了慈祥的吳剛，我們甚至看見了他手中揮動的斧頭，看見了他臉上、脖子上亮晶晶的汗水，他也是個勞動人民，像我們的父親一樣，他在天上辛苦地勞動。遺憾的是他的勞動是如此沒完沒了，又毫無成果，我們清楚地看見被他砍過的桂樹很快合上了刀痕，又完好如初，於是他又砍，繼續砍，桂樹上那閃閃發光的光斑，是他不停揮動的斧頭，是他飛濺的汗珠，於是我們知道了，那桂樹是喝著他的汗水在生長呀。那位嫦娥姨姨我們始終沒有看見，據說她住在月宮裡，她為什麼不出來見見我們呢，世世代代的人們念叨著她，世世代代的孩子們念叨著她，她為什麼就不看看守在地上的這些好心的親戚呢？那時，月亮上沒有一絲塵埃，人類的腳印還沒有到達那裡，那時候，還沒有任何力量將月亮從我們心中摘下，放在冰冷的盤子裡，指著它斬釘截鐵地說：它是一塊石頭。不，那時，我們眼裡的月亮是神仙的故鄉，是我們存放在天上的一本畫冊，是等待我們慢慢打開的祖先寄來的一封家書，是收藏著世世代代孩子們純真夢境的寶盒，是等待我們用乾淨的小手去輕輕敲響的宇宙的大銅鑼。那時，我們不知道高科技，沒有望遠鏡，但童心的眼睛望得最遠，看得最真，我們在冷冰冰的物質的宇宙裡看見了溫暖的感情，看見了永生的靈魂。那時，在現代的煙塵還沒有遮蔽眼睛的時候，我們看見了最美好的月亮。
追趕流星
那時，夜晚的星星特別密，流星也特別多，大人們說，那是以前上了天的先人又想回家，成了仙的遊魂又想變人，於是他們連夜下凡、試探。我們是深信大人的話的。就是現在，我早已經是大人了，仍然覺得那時不識字的鄉親們說的許多話天真得像童話，美好得像詩，深沉得像寓言，那是樸素的信仰、親切的哲學、深情的美學、象徵的天文學。今天，我們這些做大人的，再也說不出那樣有意思、有情義的話，我們有了一顆被實用主義、技術主義和消費主義層層包裹、牢牢捆綁的心，卻永遠失去了那顆充滿溫情和詩意的天真的心、神秘的心、在永恆和無限裡遨遊的心。還記得那個晚上，我和小明、喜娃、雲娃、潤娃在田野裡遊蕩，忽然，嚓，一顆流星劃過漾河灣，墜落在對岸蘆葦灘上，我們就趕緊追過去，過了河上的柳木橋，走了好遠，到達那片蘆葦灘，並沒有找到流星的蹤跡，結果卻發現一對青年男女，緊挨著坐在大石頭上，那男的時不時指著天空說著什麼。我對他們說:「我們看見流星落在了這裡，我們是來找流星的。」那男的說:「流星落在更遠的前面，你們跑過去也不會找到，它永遠都在最遠的前面，索性就坐下來看流星吧，到哪裡看見的流星都是同樣的流星。他們必須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相信夢想勝過相信生活，相信心靈勝過相信眼睛，總是被夢牽引，相信這個世界的深處和世界的遠方存在著一個神奇的原因，存在著一個絕對美好的目的，存在著奇蹟──這才是孩子。是孩子延續著這個世界的夢想，是孩子不斷重演這個世界的創世紀，是孩子不斷讓這個被大人們住老了、用舊了的老世界返老還童，重現它本來的神聖、神奇和神秘。我們告別了那對男女，轉過身，忽然，嚓，嚓，有兩顆流星，畫著並行的弧線，舞蹈著降落在前面那座叫定軍山的山脊上，於是我們爬上山頂。在那裡，我們同樣沒有找到流星的蹤影，我們卻走進了一個守山護林人的窩棚，看見了那個可敬的守山老人，他給我們講天上的傳說，講地上的故事，講猴子掰苞谷的笑話，講黑熊望月的憨態，他指著窩棚不遠的黑紅色的石頭說:「這是曹操拴過馬的石頭，是諸葛亮站立過的石頭，你們聽，三國的英雄們還沒走遠，林子裡的風還響著他們的迴聲……」那夜，我們沒有找到流星的蹤跡，卻隱隱約約發現了古人的蹤跡，追著天上的線索，我們卻不小心來到歷史的縱深，聽見了時間深處的迴響……
為星星取名字
那時，我們無知，我們蒙昧，我們沒文化，我們不懂得半點天文學，對天空宇宙，我們只有父輩口傳的那些神話和傳說，還有就是我們內心裡無止境的想像。博大的星空原諒了我們的無知，它敞開懷抱一夜夜接納了我們，我們在它懷裡縱情地做夢，縱情地暢想，縱情地飛翔。面對無邊無際的星空，我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十幾顆，就像在人山人海裡只能叫出幾個親友的名字。偏偏那時星空特別亮，星星特別密，我們純真的眼睛也許還看不清也看不懂地上的事情，而對天上的事物，我們比大人看得更清楚，我們在天上結識了很多朋友，親愛的星星朋友。但是我們卻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朋友怎麼能沒有名字呢？於是我們開始為星星取名字。那每天晚上準時出現在村頭水井裡的那顆星叫什麼名字呢？大人都不知道。黃昏提水的時候，它在井裡眨著眼睛，清晨打水的時候，它在井裡揉著眼睛。它在這井裡守了幾百千年了，據說這是個千年古井，大人們說，有它守護，這井水就清，就甜，就好喝。它從高高的天上，來到深深的井底，它是多好的朋友呢，於是我和喜娃、雲娃、潤娃一致決定，給它取名叫「水井星」。我們覺得有點對得起這位好朋友了，抬頭看它，它他真的也變得水淋淋了，它好像接受了我們給它的命名。那總是出現在柏林寺上空的星星，正對著高高翹起的屋脊，當寺廟的鐘聲響起，它也隨著微微顫抖，好像被什麼打動了，就像我外婆總是容易被廟裡的鐘聲和誦經的聲音打動，這麼有靈性的星星，就叫他「大佛星」吧。在我們常去採豬草的那個坡地，好幾次黃昏我們抬眼就看見了它，它好像覺得我們太貪玩了，天快黑了豬草籃子還是空的，於是它就打出手電筒警告我們： 「天黑了，豬餓了，快採豬草了。」看見它，我們果然發現天真的快黑了，於是趕緊停止了遊戲，趕緊採豬草。那時，我們採豬草回家，大人是要給豬草籃子稱秤的，分量不夠是要被打屁股的，感謝天上朋友的提醒和照明，我們採夠了分量，豬沒有挨餓，我們也保住了屁股的完好。你好，天上的朋友，今後我們就管你叫「豬草星」了……這些都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秘密星座，它們不會被任何天文學家認同，也不被我們之外的任何人所知，但是曾經它們就是離我們心靈最近的星星，我們招一下手，它就陪伴我們回家；我們對著天空喊一聲，它就在很遠的地方應答。在這無限的宇宙裡，誰擁有隻屬於自己的秘密星座呢？我們擁有，那是在童年，我們是宇宙的主人，整個星空都是我們的，全部星座都是我們的，所有星座都是我們的幸運星座。在我們的星空裡，沒有帝王將相的位置，沒有富翁權貴的位置，沒有升官發財的位置，沒有贏者通吃的位置，連村主任的位置都沒有。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誰是比我們更有權威的帝王和更富有的富翁。是的，在童年，整個星空都是我們的…
數星星
這是一個普及了的項目，天下的孩子都數過星星，都清點過自己童年的家產，他們在地上還一無所有，孩子的家產全在天上，因此都很認真地守護，幾乎是夜夜清點，月月盤點。我們就常常坐在場院裡，或躺在草地上，或站在田野上，仔細地數啊數啊，你想想那是多麼偉大的數學，孩子們在丈量天河，在統計星空，孩子們在認真清點他們心靈的家產！我們總是如醉如痴地數著，可是誰也沒有數清過，因為這家產實在太大了，可歸結為一個簡潔的數據：無限。無限是無法清點的，盛滿純真夢想的心靈是無法清點的。後來我們長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就漸漸放棄了天上的家產，只認極少的幾個星座為自己的“關係戶”，比如情色座、財富座、權力座、壽命座。目的越來越實用，帳目越來越瑣碎，口訣越來越庸俗，公式越來越勢利。我們對自己曾經存放了無限家產的星空，漸漸放棄了，懶得望上一眼，生怕耽誤了發財升官的偉大事業。最後，我們的手基本上交給了錢，交給了市場，我們的心也交給了成功口訣、財富方程式、得失算計。數星星成為遠古的神話傳說，數錢成為人生大事，曾經，屬於我們的無限星空，被我們清點過的那些美好的星星，已經完全失去。現在，我們的手裡，只剩下幾疊錢；我們的心裡，經過加減乘除混合運算，只剩下一堆焦慮，一串負數，一片虛無…
當然，也並非、絕非全然如此。我不該以童話和文學視角評說充滿艱辛和焦慮的現實人生，先哲曾說：「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星空下，多的是負重跋涉的勞碌身影，也不乏仰望星空而思接千載的詩人之心。總有那些心靈高潔、精神寬闊的人，他既要為沉重的現世人生服役，擔當起那些無法逃避的瑣碎和勞碌，同時，他也有著超越的情懷和詩性的嚮往，他內心的河流經常向過去倒流，向清澈倒流，向童年倒流，他渴望看見童年的星空，並融入那永恆的星空…
李漢榮，詩人，散文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漢中市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著有詩集、散文集《駛向星空》《與天地靈往來》《家園與鄉愁》等。曾獲百花文學獎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冰心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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