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昕然:隨時準備紅,但絕不「擰巴」著紅丨人物

2023-07-22陶昕然

若形容電視劇《甄嬛傳》中的安陵容,是揀盡寒枝任棲息的鳥兒,日前收官的電視劇《陪你一起長大》中的沈曉燕,便是為愛全然犧牲自我的母親,而賦予角色如此色彩的演員陶昕然,則與之截然相反。陶昕然的故事裡,充斥著對自我的極致追求。

電視劇《陪你一起長大》中,陶昕然飾演沈曉燕。

兒時為了逃離父母「只看重分數」的壓迫,她初嘗叛逆,想盡辦法追求藝術之路。 《甄嬛傳》後,她放棄一切走紅捷徑,去劇組隨便演演、參加綜藝賺個快錢,是她至今無法接受的市場病態。而成為媽媽,在教育焦慮的大環境下,她同樣逆流,站在「反雞娃」的極端,堅持著「孩子不喜歡,六歲前可以什麼都不學」的自由理念。

正因此,採訪陶昕然也是件令人酣暢淋漓的事。她沒有任何避諱的話題,喜歡或不喜歡,始終灑脫直接地和盤托出。猶記2020年《甄嬛傳》播出八年後,仍有人在網路上謾罵安陵容和陶昕然。她轉發其中一篇,耿直回懟,“都幾幾年了,還沒齣戲嗎?祝你身體健康,祝你好!”

但當有人說,《甄嬛傳》之後,只有安陵容不紅,陶昕然卻接受得坦然。在適當的年齡成為母親,透過喜歡的角色,賺錢運轉生活,抽離於名利場的得與失之間,她倔強於從未背離對自我的忠實。 「很多人為了自己想要的,犧牲了很多重要的東西,但於我而言,我沒有。我的生命裡還有很多自我要實現的,我要成為我自己。”

陶昕然

①沈曉燕們,更是社會的大多數

在《陪你一起長大》這部精緻的都市劇中,沈曉燕是另類的存在。勞工階級的她,物質條件、社會地位遠不如其他三個媽媽,只能穿著便宜材質的襯衫、休閒褲;從不施脂粉,頭髮總是隨意一札。兒子全靠她每天送外賣、打工賺錢養,家中還有一個不務正業,有暴力傾向的前夫。

這樣一個又年老,又不符合獨立女性潮流的角色,陶昕然卻是在匆忙中,很快接下來了。在陶昕然看來,沈曉燕是真正踩在地上的角色,她也能尋找到無法抽離於自己生活的,母親之間的共情。

2016年,30歲的陶昕然生下女兒何陶,成為了母親。懷孕前,她的生活像所有職場媽媽一樣只有工作,一年三部戲是最基本的自我要求。 “市場和觀眾的忘性其實是很大的,你沒有再出現在鏡頭裡,大家就會把你遺忘。”

生產後,陶昕然大部分時間都以女兒為中心。她堅持純母乳哺育到女兒一歲三個月,期間所有的戲全部推掉;當天不能回家的工作也全部推掉。她曾在微博發文回憶,產後兩個月她曾在北京出席某頒獎典禮。化妝、訪談、紅毯結束,哺乳的乳房漲得像石頭一樣,來不及落座,她只能回到化妝間去吸奶。彼時,頒獎現場,主持人已經開始喊陶昕然的名字,她掩著胸口濕了一大片的襯衫姍姍來遲。她說,那是她面對大眾,最不體面的一次。

從拼命三娘,到職業“乳牛”,陶昕然做了近三年的全職媽媽。她猶記,孩子四個多月的時候,曾經有一天,自己開車在北京四環路上,瞥了一眼外面的高樓,瞬間有個念頭閃過:如果從上面縱身一躍,會是什麼感覺?她嚇得趕快收回思緒,懷疑自己是否罹患了產後憂鬱。 “當你做了一頭專職‘奶牛’,會發現,你好像被世界拋棄了。”

《陪你一起長大》中的沈曉燕,在很多人看來活得很窩囊,沒了自我。

陶昕然如此,沈曉燕亦是如此。劇中,沈曉燕想給孩子完整的家,不得不選擇「離婚不離家」;為了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她丟下臉皮找小學校長理論學區問題,晝夜打工賺課外班的學費。很多人不懂沈曉燕,說她活得窩囊,沒有自我,但陶昕然懂她。大多數女性在成為母親後,往往在子女與自我實現之間舉步維艱。而生活在底層的沈曉燕們,更是社會的大多數。她們沒有實現自我的機會,只能將信念全部寄託在孩子身上。

生活閱歷,賦予演員更本能的同理心,「身為一個從來就不抗拒演媽媽的演員,對我來說,之前我沒有體會過這種牽絆,我詮釋不出來。但在做母親的過程中,我能體會到同樣的感覺。

②叛逆的人生,源自於從小被父母「雞娃」

大量類似《陪你一起長大》的教育主題劇陸續播出,像一面鏡子,令教育圈層的「雞娃」迅速成為社會熱門詞彙。該不該「雞娃」?如何「雞娃」?其他孩子考98,能不能接受孩子考28?這些直擊焦慮的問題,不同家庭會給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陶昕然的丈夫,就是一位即將被「雞娃」帶跑偏的爸爸。

女兒何陶喜歡跳舞,疫情導致剛上了十幾堂的芭蕾舞課,暫停了四個多月。前一陣爸爸再次陪女兒去上課,他全程扒著磨砂玻璃往裡望去,突然間失落溢於言表,緊張地跟妻子說,“其他小女孩都能下叉,為什麼何陶趴不下去?”

陶昕然不以為然,「別人已經學兩年了,你的女兒才跳了十幾堂課,你能不能給她點時間?」陶昕然堅決站在了「反雞娃」的一方。無論是拼爹媽的虛榮心,或是被大環境所裹挾,她始終認為,孩子都不是家長期望的複製品。孩子應成為自己。

這種教育理念,源自於陶昕然曾是第一批「雞娃時代」的受難者。她記憶中的童年是單一顏色的「魔鬼訓練營」——只有學習,其餘都是空白。

陶昕然的爸爸、媽媽都是教師,「考第一名,將來才有出路」是他們認為正確的教育觀念。那時,陶昕然的班上有42名學生,她考了第四名,回家卻被媽媽「打」一頓,「為什麼跌破前三?」媽媽理所當然地質問。第二次,陶昕然考了98分,但還是沒能倖免。 “那兩分是怎麼丟的?你不是不會,就是粗心!”

事實上,爸媽很早便為陶昕然規劃了明確的方向:女兒學習很好,應該考上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學習體面的專業,將來從事律師、翻譯、老師等職業。只要能培養女兒,爸媽幾乎可以犧牲所有時間。那個年代,陶昕然家早早買了電視和電話。為了不影響女兒,從週一到週五,家裡的電視永遠是關閉的。除了學習,陶昕然沒有任何嗜好,唯一能夠晚回家的機會就是輪值打掃教室,這是她每週最期盼的一天。

小學四年級時,有一天陶昕然打掃完教室,同學約她去游泳。湖南的江邊很寬,很多小孩總會放學後去江里遊「野泳」。陶昕然是其中唯一沒學過游泳,也沒去過河邊的孩子。她和另一個女生套在同一個汽車輪胎做的「游泳圈」裡,但水性不佳的陶昕然很快脫離了划水節奏,兩人亂成一團,撲通通地被捲到了湍急的江水中。幸好高年級的同學經過,把快要淹死的兩個人救上了岸。

回家後,爸爸打了陶昕然一頓,然後竟然哭了,「爸不想打你,可是你要淹死了,爸媽怎麼活?」陶昕然想想,說得也有道理。

陶昕然說,自己就曾是第一批「雞娃時代」的受難者。

但生死一遭後,「魔鬼訓練營」仍在繼續,她的不甘,也持續滋長。 15歲,陶昕然提出要報考藝術學校。父母不由分說地拒絕。在他們看來,藝術是長得好看,家裡有錢,而且學習不好的孩子的被迫選擇。他們如此優秀的女兒,怎麼能去上藝校?臉上都掛不住。

那是陶昕然第一次離家出走。她不否認,從事文藝除了興趣之外,更多是為了跟父母對著幹。 「已經被打壓了15年,我受夠了。」雖然首次短暫反抗,以爸媽從外婆家找到她而終結,什麼都沒能改變,但陶昕然堅定,自己必須用盡一切辦法,逃離這一切。

她開始成為一名「壞學生」。 「你不是說我學習好嗎?能考上重點高中嗎?那我就不給你們學。」那時書本大多是A4紙大小,上課時陶昕然總是把書豎起來,裡面偷偷放一本小尺寸的瓊瑤小說,屢試不爽。不到兩個月,陶昕然的成績從班上17名,斷崖式跌落至48名。一年後,她「被迫」只能選擇湖南省藝校的民族舞專業。

陶昕然終於用叛逆,為人生拼來了自由選擇的出路。但直到如今,她還是沒能學會游泳。偶爾回想,當初其實很喜歡學習,不出意外,現在她或許也是律師、老師。

前兩年,媽媽老了,陶昕然也成為了母親,一個和媽媽截然相反的母親。有一次母女聊天,陶昕然開玩笑地反問媽媽,「媽,你那時候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媽媽回答什麼,陶昕然已然記不清了。怨懟在歲月流逝中逐漸消解,她已經成了當下的陶昕然,答案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③靠無畏,拿下《甄嬛傳》安陵容一角

反叛,在陶昕然的骨子里扎了根,也形成了她區別於柔美和粗獷之間,分寸最佳的堅毅與剛烈。這樣的氣質,反而為她的演藝之路獨闢蹊徑。

2010年,從天津音樂學院畢業後,陶昕然已經出演了三、四部作品。角色不大,劇本不多,但這些戲都是沒有助理,沒有經紀團隊的她,一個人投履歷爭取來的。某一天,陶昕然突然接到了某位副導演的電話,對方說正在籌備一個項目,名為《甄嬛傳》,男一號是陳建斌,女一號是孫儷,導演是鄭曉龍。沒等他說完,陶昕然直接把電話掛了。 “我以為他喝多了。我沒什麼名氣,也沒什麼代表作,這好事能落我頭上?”

沒多久,電話又響起來。對方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彼時,陶昕然正好要去談另一個小項目,便應允過去看看。面試當天,飯店走廊試戲的人排滿,經紀人們帶著一個個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年輕女演員,人群烏泱泱地看不到盡頭。陶昕然穿了一件隨性的白襯衫,像男款一樣寬大,搭配休閒牛仔褲,帆布鞋,高馬尾,自己拎著個筆記本,不停地看著時間,「快點兒,怎麼還不到我?她只想著別耽誤真正要去簽的合約。

終於輪到她了。屋內一排單人沙發,《甄嬛傳》的製片人曹平、導演鄭曉龍,還有電視台的領導者一字坐著排開。前一位面試的演員還沒走,眼見著這位女孩緊張得快哭了,話都說不完整,像新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談話一樣。

陶昕然卻兀自輕鬆。她把筆記型電腦隨意一放,很鬆弛地坐在了椅子上。鄭曉龍一邊翻著她過去的劇照,一邊問“你還拍過挺多戲的。”

「嗨!都沒名兒。」陶昕然大大咧咧地回答。眼見女孩一點也不害怕,鄭曉龍十分好奇,問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陶昕然自信地說,天津音樂學院,學的表演。 “我覺得表演是自己悟出來的,不是一定在哪裡才能學出來。”

話音剛落,屋子裡安靜了許久。後來其中一位工作人員成了陶昕然的經紀人,他曾問及「你當時怎麼那麼拽?」陶昕然想當然地說,「幾十集的戲,導演就算給我個四五集,我也很開心。

但面對這個毫不畏懼的姑娘,鄭曉龍面試時一直在笑。他順勢拿出了陶昕然簡歷中一張劇照——她在《黛玉傳》中飾演探春,然後交給了副導演說,這個就是安陵容。

在2011年播出的電視劇《黛玉傳》中,陶昕然飾演探春。

陶昕然此前從未看過《甄嬛傳》,更不知道安陵容是誰,只聽說這個角色戲份很重,不少知名經紀公司都曾推薦過演員卻無果,直到開機前一個月,導演還是沒找到合適人選。

當時面試房間有兩面會議記錄板,一面是女性角色,一面是男性角色。副導演直接把陶昕然的那張劇照貼到板上,她的前面只有孫儷。最後試戲時,其他角色有三、四個演員備選,而安陵容,只有陶昕然一人。

④不喜歡沒必要的重複,是對自我的堅守

《甄嬛傳》紅了,播出時幾乎萬人空巷。此後十年間,所有與之相關的演職人員,似乎都擁有了橫行於演藝圈的「金手指」。

但在網路輿論中,戲份吃重的陶昕然卻成為「甄嬛遺珠」——「甄嬛熱」一年內,她只出演了兩部鮮少人關注的農村題材作品《寶樂嬛熱》一年內,她只出演了兩部鮮少人關注的農村題材作品《寶樂嬸的煩心事》和《懶漢的幸福指數》;《甄嬛傳》播出時惡語相向的觀眾,一年後也大多叫不出陶昕然的名字了。

憑藉《甄嬛傳》中的安陵容,陶昕然拿到了不少「新人」類獎項。

實際上,陶昕然也曾被裹挾於紅利中央。 《甄嬛傳》播出後,出道五年的她一夜間拿了不少「新人」類獎;大量清裝戲劇本,抑或與安陵容幾乎雷同的角色紛至沓來,卻被她一一婉拒。陶昕然不喜歡沒必要的重複。 「我再演六個《甄嬛傳》,能超越安陵容嗎?那幹嗎?為了賺點錢,我很快就把自己對角色的呈現消耗掉了。”

自成為演員那一天,她的內心秩序便已牢不可破地建立。例如選劇本,生活氣息與工作態度,是她表達人物的底氣。在接到《陪你一起長大》劇本前,陶昕然曾有意和另一部大女主角戲簽約。但遇見了沈曉燕,她毅然放棄了那個市場趨之若鶓的機會。

前兩年,不少年輕演員主演的古裝、奇幻題材也曾找過陶昕然,希望她演其中「撐住劇情」的綠葉角色。但陶昕然深知在那個環境下,如果按照高標準要求自己,每天都會過得很難受,「別人看來就隨便演演得了,但如果只是隨便演演,我為什麼要去?」也正如此,近十年來她都沒有客串過電視劇;唯一一次特約客串,她和劇組溝通了四個多月,把導演、演員、主創的工作方式全都進行了「摸底」考察。

行銷,同樣是陶昕然學不會的一門功課。在她生完孩子那一年,市場上出現了不少親子真人秀,許多女演員都憑此翻紅。彼時,不少類似的節目也曾向陶昕然拋來橄欖枝。 「我是演員,我的工作需要面對鏡頭,但我的孩子不是(演員)。」今年年初,某晚會曾邀請陶昕然再扮安陵容,她的第一反應也是抗拒。此前她已拒絕多個類似的通告。她不希望惡搞自己賺錢,也不想在沒作品的時候,不停地在綜藝鏡頭前蹦蹦。

對自我的堅守,讓陶昕然多次錯過翻紅的機會,也始終背離於「市場晴雨表」的微博熱搜。成為母親後,陶昕然也將更多時間平衡給家庭,從一年三部戲減少到兩部,不能再多了。有時,她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經紀團隊。 「我隨時準備著紅,但我不能擰巴自己。我現在36歲,如果讓我去演一個少女,非得讓自己擰巴在一個特別難受的環境當中,我覺得沒必要。我跟我的孩子在一起,不需要一頓飯2萬,一頓飯200我也很開心。

朋友曾感嘆,「有時候其實也蠻羨慕你的。」陶昕然不懂。

“因為叛逆也是需要力量的。”

陶昕然

【新鮮問答】

新京報:如今許多職場媽媽,會猶豫於家庭與工作的平衡。產後五年,如今的你是否更以孩子為中心?

陶昕然:我覺得分階段,孩子三歲前,我以孩子為中心。但從她三歲多上幼稚園後,可以自己跑,自己跳,有自己的小夥伴了,我覺得這時候我可以稍微撤出一點。我不贊同任何女性當全職媽媽。因為媽媽是個最沒有門檻的,但也是最應該有要求的工種。

我們不能忽略母親對孩子的影響。孩子的眼界,他們的一切,其實都是母親耳濡目染的。尤其是我身為一個生了女兒的媽媽,如果我用實際行動告訴她,我是一個全職媽媽,她將來可能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最高目標也是嫁人生子,圍著鍋台轉,圍著老公轉,圍著孩子轉。女性在不同的階段,還是要有自我實現的。這樣才可能做個好媽媽、好榜樣。

《陪你一起長大》劇照

新京報:你的教育理念和沈曉燕相似嗎?

陶昕然:太不一樣了。孩子終究要成為自己。就像我們總聽的一句話,“我這樣做是為你好”,我不能說這句話錯了,但當一個母親全然自我犧牲的時候,其實那種愛是一種壓力和枷鎖。子女多麼希望你出去打麻將,出去跳舞。尤其當我們青春期開始,我們嚮往自由,嚮往自己做決定的時候,就希望家長別盯著我。

現在我的孩子還小,我會覺得她需要我,但隨著她成長,她也要有自己決定的空間。我要給她這個空間,否則她精神上是不會成長的。

新京報:當下許多30+女演員都會被年齡所困擾,很多女演員只能演母親一類的角色。你是否經歷過無戲可演的失落?

陶昕然:有一段時間的被動,是因為我生小孩去了。市場和觀眾的忘性其實是很大的,所以我要去接納那個東西。但是我從來沒有抗拒演媽媽。我在26歲的時候就演46歲的媽媽了,演我兒子的男演員剛大學畢業,站起來比我高一頭。外型從來不是侷限我的東西,我本身就長著一張鏡頭前很成熟的臉。

所以,我為什麼要因為年齡困惑?我從來沒有偶像包袱,我也不是偶像,也不是流量擔當。我一直覺得很搞笑。女演員如果到了四五十還抗拒演媽媽,不是市場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你保養得再好,還是要演當下生活跟自己相符的角色。挑戰自己、挑戰市場,都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