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慢熱,有點傲嬌
2023年7月29日,鬱可唯「終身浪漫的開始」巡迴到深圳,她頂著一頭粉發,跟觀眾介紹自己設計的潮流玩具Proudybaby:「我有點慢熱,也有點傲嬌……它和我一樣,它的胸部是挺起來的,我的內心是挺起來的。
「慢熱」一度是觀眾對鬱可唯的印象,由它延伸出的形容詞還有「溫吞」、「安靜」、「距離感」。 2009年,她參加選秀節目出道,早期浸泡在傳統唱片工業精心打造的都市情歌中,擁有《指望》《失戀事小》等代表作,之後唱了《時間煮雨》《知否知否》等數十首影視劇歌曲。比起她的面容,她的聲音以更高的頻率出現在影視劇觀眾的世界。就算對她不太了解的人,也會在《時間煮雨》的「我們說好不分離」後面接一句「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她少上綜藝,露面多是音樂演出,話少,唱完走人。
她認為自己一度處於與人交流的困境中。 「參加完比賽出道了以後慢慢磨,然後磨得越來越縮。」鬱可唯說。 2009年以前,她在成都做酒吧駐唱,個性開朗,唱完散場凌晨3點,還能和朋友聚會吃火鍋。那段日子音樂填滿生活,生長出許多綿長的情誼。 2009年的選秀比賽,她雖然跌跌撞撞被擋在決賽門外,但也從酒吧駐唱歌手成為正式的簽約歌手。唱片一張張出,才發現還有許多唱歌以外的事情要做,比如認真規劃自己的音樂未來,比如逼自己社交,比如一定要強勢要求才能和某位心儀的音樂製作人合作,比如直面聽眾評價無論好壞…
「當時我有很多事情在糾結,處在不舒服的狀態。有些事想做得很完美,有些事情想要留到後面再說,自己也是一個很懶的狀態,導致在工作上都會有一些問題。例如這個作品我覺得還有進步空間的,但是他們說很好,我說好吧,最後還是很後悔。
2014年,鬱可唯發行了第四張專輯《溫水》,其中收錄了《自言自語》《溫水》《唯》《躲起來》四首由她作詞作曲的作品,日後的多次採訪中,她都提到那是她當時心境的總結。
《溫水》的歌詞裡,她自問:「為何我們糾結,為何我們苦悶?」又說:「不知不覺丟了天真,習慣了不習慣的討厭。」她在《唯》裡困頓:「我是誰? 自己唯一的依偎。
在另一首歌裡,她宣告:「你看不見,但我有我的姿態,我樂意,我喜歡,我討好不了。但我懂得愛……太多面具戴了又摘不如不戴,時候到了水自流花香自來……學會得到以前先學會放開,在喧囂的地方躲起來,在羽毛的雲端自由自在……我有我的瘋狂,我有我的乖。 《躲起來》。
改變發生在2020年。透過選秀節目出道11年後,鬱可唯上了另一個女團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姊姊》。她與31位姊姊組團,每半個月完成一次舞台表演。長達三個月事無鉅細的真人秀鏡頭裡,她性格中傲嬌的一面逐步浮現。
青少年時期,她被歌手李玟的陽光、自信和活力吸引,由此對唱跳產生興趣。 2005年,她第一次參加選秀比賽,嘗試走唱跳路線無果,出道後也少有唱跳機會,但在《乘風破浪的姐姐》裡她完成了好幾個唱跳舞台。
她在《人美路子野》裡一聲開嗓,她秀戲腔,她在《蓮》裡吊威亞…;在《FLOW》中,她還寫了段rap歌詞:「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會rap,大多數的想法太平庸,這群女的到底能搞出什麼東東,生活太緊繃,舞台卻更輕鬆。 ,鏡子裡的敵人就是我自己,懂我就無需多言。
這些演出讓她的能力呈現更多的維度。 「就不要給我這樣的舞台,你要給,我一定會呈現好。」鬱可唯說。
節目帶來的自我認知的完善更顯珍貴。 「《浪姐》比較徹底改變了我,」她回憶,「讓我直面一些不堪,一些不好的話,打破了自己以前很在意的一些東西,比如說年紀、外界的標準、一些title(頭銜) 。
(受訪者提供/圖)
她常說自己“有點傲嬌”,2020年,她開始設計潮流玩具Proudybaby,中文是傲嬌寶。在她的設定裡,傲嬌寶有一頭捲捲的短髮、可愛的兔耳朵,帶著一絲壞笑,昂首挺胸。 “它樂觀又自信,朝著自己的夢想出發。”
現在,鬱可唯身上的鬆弛感遠甚從前。 「有一件事情我很開心,我要40歲了,」鬱可唯說。她曾經很害怕自己的年齡被拿出來討論。 “我比以前更善於表達。我現在就是很舒服的一個狀態,難道不值得開心嗎?”
浪漫不用鄭重其事
《乘風破浪的姊姊》第一季結束後,鬱可唯和一起參加節目的姊姊們成為了要好的朋友。她們相約在北京露營。當天,鬱可唯給每個人挑了一束花,帶了很多吃的。這是她們節目結束後第一次聚會,她想做得浪漫一些,“我很注重儀式感。”
車上,孟佳告訴她,沈夢辰為了趕上聚會,買了早上第一班飛機,獨自長沙飛到北京。她被擊中,感覺準備的所有浪漫都敗下陣來。 “第一班”“獨自”“赴約”,幾個關鍵字在她腦子裡轉了一天。她沒做過類似的事。孟佳口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她感知到勇敢、友誼和全心全意的付出──每一個都直抵她心中的浪漫。當晚睡前,這件事變成兩句話:坐最早那班飛機去見你,這是我這一生最浪漫的決定。
這成為了歌曲《終身浪漫的開始》的頭兩句歌詞,她擴充了詞,譜了曲,收錄在2022年發布的專輯《Dear Life》中。在剛結束的第34屆台灣金曲獎頒獎典禮上,鬱可唯憑藉這張專輯入圍了「最佳華語女歌手」。專輯封面上,她頂著一頭粉發,站在粉紅色的池水里,背著手,側著頭,有點孤獨,有點傲嬌。
她將這張專輯定義為“更加做自己”,例如終於擁有了一直想要但又不敢要的粉紅色頭髮,但是錄完歌、拍完MV或是演出結束,她就把這頂被擺弄得十分精緻的假髮取下。 「做自己」成了「有限的做自己」。但有總好過沒有,她清晰地感知到,這些年內核在變得堅硬、穩定,音樂中的自我也拿下了更廣闊的疆域。
鬱可唯深圳演唱會現場唱跳熱舞 《最痛的痛快》(受訪者提供/圖)
如果說專輯《溫水》(2014)是自我表達的開始,那《路過人間》(2019)則是自洽的標誌:錄製這張專輯中搖滾曲風的《是誰》時,她為了找到搖滾的狀態,在錄音室喝酒到微醺,連續錄了很多遍,聽著還是不對。 「我突然有一個感悟,有些人可能天生就適合情感輸出,適合唱故事性的歌曲,我是不是應該先把這個唱到我的極致?搞滿意了再去挑戰別的?」鬱可唯說,「以前總覺得自己唱歌為什麼沒勁,沒有爆發,我去練、去吼,很難聽。
或許是因為心態的轉變,《路過人間》專輯的同名歌曲也成為她少數滿意的歌曲。她拿到小樣就很喜歡,錄音過程也很順利,錄完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感動。 “聽到這首歌覺得當下非常重要,得活在當下,因為過去過得太快,未來來得很慢。”
作為熱門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的插曲,《路過人間》成為鬱可唯的另一首代表作。
深圳演唱會結束第二天,我見到了黑髮的她。我們的話題本該從浪漫開始,但煞有介事的浪漫討論反倒是在消解浪漫。話題轉換之後,散落日常的細碎片段在對話裡湧上來:傍晚從家中落地窗望向天際,失了熾熱的落日染出漸變的落霞;為小狗慶祝週歲生日,拍照時它對著鏡頭露出笑臉;在車上側過臉,樹影紛飛,白雲也比平時跑得快了些……好多人不曾在意的片刻,像泡泡飄浮在生命裡,一個個迸裂,炸開的情緒統統指向浪漫。
這讓浪漫顯得格外淘氣——苦心尋覓卻不可得,放下執著處處可見。甚至回憶這些浪漫本身也成了一種浪漫。可我們本來正在討論如何避免被細節放大的濫情。所以你看,鬱可唯果然如自己所言,“矛盾得很。”
矛盾的表像有很多:一邊怕寂寞,一邊想獨處;一邊社恐,一邊社牛;一邊心慌,一邊強裝鎮定;一邊錄歌時嚴苛到吹毛求疵,一邊錄完後覺得不夠完美想推翻重來(有幾次甚至真的這麼做了)。
講這些話時,鬱可唯背光而坐,身影在綿密的言語裡招搖。窗外是深圳36°C的盛夏,白雲成排遊過,湛藍紋絲不動。她的小腦袋立在藍天白雲間,被圈出一道光暈。眼睛還沒適應時,甚至有些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的面目隨著她的敘述,逐漸清晰。如果她能站在我的視角看自己,一定會說一句:“這真浪漫!”
鬱可唯深圳演唱會現場《路過人間》大合唱(受訪者提供/圖)
疼惜一朵雲-對話鬱可唯
南方人物週刊:為什麼你會覺得獨自坐最早的飛機這件事很浪漫?
鬱可唯:我的十六型人格測出來是i人(性格內斂的人),喜歡有獨處的時間,但是有些時候又害怕獨處,到哪都會跟朋友一塊兒。想要獨處的時候感覺會比較明顯一些,例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需要自己想一想,必須獨處。我就是一個矛盾體。
做《Dear Life》那張專輯時,我想要讓大家體會到簡簡單單的浪漫,想讓大家覺得舒服,可能情緒沒有悲傷,在生活中發現一些很微小的、讓你開心的東西,聽的時候可以回想你的哪一年,到哪一個情景去再體會過活。這個過程蠻浪漫的。
南方人物週刊:你現在的狀態跟那時比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鬱可唯:現在我可能就不要那麼舒服了,開始想折騰自己。我還是希望整體是簡單的,但是不是每一首歌都那麼平易近人,更刺激一點,至少有一些態度,可能會讓一些人不舒服。
南方人物週刊:是因為生活改變了嗎?
鬱可唯:不是,我是一個很喜歡新鮮感的人。我也很容易被感動、很容易流淚,剛剛上來我還哭了。今天我本來要去簽我的娃娃,但臨時出了一些狀況,改成視訊簽售,粉絲在現場買娃娃,活動方寄給我簽。我和粉絲透過手機影片說話。有幾個歌迷告訴我,知道我第一次做,特別難,特別不容易,但一定會支持我,要和我一起做這個(簽書)。一下就觸動我的軟肋,我就開始哭。
我還有點憂傷的浪漫,像是你看我們兩個現在坐在這個地方,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地毯上面有一些花紋,有一些破損的痕跡。我走了以後,我會想到破損的痕跡,一年以後、兩年以後,破損的痕跡還在嗎?是誰弄的呢?
落日會讓我傷感,但我又很愛。我家住高層,可以看日落,窗戶外面是一些有點歐式風格的建築。日落的時候,我就坐在那裡,把音響打開,放一些不知名的歌,邊聽邊看,
我很痛惜那些雲,它們下一秒就不一樣了,就得一直看著,漏掉一秒、漏掉兩秒,剛剛的它都不在了,我就會很傷感。以前看了之後我會流淚,現在就覺得好美,剛剛的美我留下來了。
傷感是一件很美的事。但有些時候我沒有這樣的空間,甚至我屏蔽掉這樣的空間去表達我的傷感,我也不願意在別人面前去說這些,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我怕把這些傷感告訴他們,傷感的人會更傷感,不傷感的人體會不了。所以一個人慢慢消化。
我很珍惜它們,它們很寶貴。如果說有一段不完美的情感或是一件不完美的事情,我寧願它不完美。它完美的話,我就可能會把這個事情忘卻,我願意它停在最虐我心的時候,讓我對它永遠都掛念。
南方人物週刊:你最近一次痛苦是什麼時候?
鬱可唯:就剛才,因為現場簽書無法進行,我相當痛苦。現在我很成熟,有一個體現是:我痛苦的時候表達痛苦,開心的時候表達開心。每一次的表達都非常真誠。
南方人物週刊:以前不真誠?
鬱可唯:會有不真誠的時候,以前會對自己說:我該哭了,我該笑了。我當然很討厭。
南方人物週刊:是什麼讓你現在能做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鬱可唯:是音樂。
南方人物週刊:但音樂一直陪伴著你,為什麼以前沒讓你做到但現在可以?
鬱可唯:以前音樂也可以。它會給我能量,給我腎上腺素,給我做自己的勇氣。我會把比較私密的情緒全部放在我的音樂上。
南方人物週刊:做自己是你現在常提到的字。剛聊到《溫水》之前的專輯,你說那不算是完整的自我呈現。自我呈現需要一個過程,慢慢發現自己想要呈現什麼,想要做什麼樣的音樂。你怎麼找到自我?
鬱可唯:我以前保存一些自己創作的點滴,就是希望這歌能火,或者是這首歌的旋律要好記,但現在就不是,我現在想要的就不一樣。
我還沒有完全找到自我,我的自我在我的音樂的前面。每做一張專輯真的都非常複雜,要跟很多人打交道,要把想法跟很多人說,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定會有很多缺失,很多別人理解不到的地方,最後這麼多人再把一切聚集在一起,最後呈現成一張專輯,那不會是最開始想要的那個自我,所以我覺得每次自我還是會在前面一點,專輯音樂的部分還是要在後面一點。所以就永遠都不滿意,每次都想要往前,這是一個能一直推動我繼續往前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