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文學巨匠‧紀念陳忠實誕辰80週年】
作者:週燕芬(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
今年是作家陳忠實先生80週年誕辰,他的小說《白鹿原》問世也已經有30年了。這部被譽為狀寫「民族秘史」、展示「民族靈魂」的史詩性鉅作,在經歷了30年的閱讀考驗後,至今在人們心中保持著崇高的地位。作為一部當代長篇小說,《白鹿原》的經典品相和獨到魅力源自於哪裡、如何造成,依然是值得不斷探索和持續討論的重要議題。
陳忠實(1942—2016)資料圖片
1、從「生活經驗」到「生命經驗」
《白鹿原》是陳忠實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在此之前,作家在小說藝術的道路上摸索了將近20年時間,直到《白鹿原》一舉成功。陳忠實創作起步的1965年,是他文學之路上一個值得注意的時間節點,可以說,他比稍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作家,更直接地受到時代風氣的影響。卸除歷史重負、掙脫舊思想的牢籠,對他來說顯得更艱難、更漫長。在《白鹿原》之前,儘管陳忠實已經有了相當出色的創作表現,但依然無法達到讓他自己滿意的文學高度。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創作瓶頸並非某些藝術上的短板所致,而根本上受制於舊的思想觀念的禁錮時,他痛下決心開始了思想觀念的自我「剝離」。這個在其他作家那裡多被稱之為「自我否定」的心路歷程,陳忠實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更恰當的表述,即「剝離」。這樣的表述凸顯了思想裂變中血肉疼痛的感覺。
人民文學出版社《白鹿原》初版書影資料圖片
所以,陳忠實留給後人最有價值的啟示,都源自於他醞釀和創作《白鹿原》的這一“思維活躍期”,如他在有關《白鹿原》的訪談中所說,“我開始意識到這樣致命的一點:一個在藝術上亦步亦趨地跟著別人走的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風姿,永遠不能形成獨立的藝術個性」。
陳忠實的思想「剝離」是在成熟的理性思考中完成的,卸除因襲重擔的過程也是作家「打開自己」的過程,由此在更為廣闊的中西方文化視野中,擁有了博採眾長的藝術胸懷。
當他構思《白鹿原》時,文壇上正進行著寫實主義和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論爭,拉美魔幻寫實主義創作在這一代作家心中掀起巨大的風浪。閱讀卡朋鐵爾和馬爾克斯,帶給陳忠實的是“整個藝術世界發生了震撼”,真正體現在創作中的是兩個方面的啟示和教益:一是回到民族的文化傳統,只有在自己民族的土地上獲得靈感,才能創造出屬於自己民族的「秘史」;二是必須從對「生活體驗」的倚重跨越到「生命體驗」的層次。大凡作家都要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生活體驗,但僅止於生活體驗則很有可能重複別人和落入俗套,寫到底也只能是一個庸常的作家。而「《百年孤獨》是一部從生活體驗進入生命體驗之作,這是任何誰都無法模仿的」。
電視劇《白鹿原》獲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電視劇」等獎項。資料圖片
由此陳忠實更專注於自己生活的這塊土地,專注於比拉美文明史還要更加久遠深厚的中國秦地上的昨天和今天。而作家一旦以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曾經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祖祖輩輩建立起生命感應的通道,古老白鹿原上的歷史人物就帶著他們鮮活的人生故事紛至沓來,其中包括那些生命體驗中的“非現實的一面”,從而達到對民族歷史文化新的理解,也因此使《白鹿原》帶上屬於陳忠實的不可複製的藝術個性。
1980年,陳忠實(左一)在家鄉菜園和老農交談。資料圖片
2、尋找包容量更大也更鮮活的現實主義
陳忠實不再固執地堅守傳統的寫實主義,但也沒有追隨文學新潮而改弦易轍,包括在小說結構和敘事方法上也一直警惕盲目拿來和刻意模仿。事實上,閱讀《百年孤寂》曾讓他覺得「一頭霧水」理不出頭緒,反而告誡自己《白鹿原》必須有適合自身的結構形式。學習外來文學經驗到底學什麼、怎麼學,陳忠實展現出一個成熟作家的理性與定力。他說自己「仍然喜歡寫實創作方法,但寫實寫作方法必須豐富更新,尋找到包容量更大也更鮮活的現實主義」。從《白鹿原》之前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中,已經可以看出作家更新現實主義手法的各種探索。到創作《白鹿原》的時候,陳忠實最想納入長篇小說的,是他對中國社會歷史的重新觀照。他所理解的藝術創新與文學個性,當然也指向敘述語言系統的重新建立,如他常說的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但根本上說,「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背後潛藏著作家小說思想的一場深刻變革。這就注定了陳忠實不會滿足於任何藝術上的標新立異,更不願意再走崇拜和模仿大家的老路。
正是基於這樣的思考,陳忠實採取了整體堅守與局部變通的寫作策略。從作品本身的顯示看,他沒有輕率地丟掉自己的文學根系。堅守傳統主要表現在作家對民族命運的不遠離,對宏大歷史題材的不放棄,以及依然懷抱構築藝術史詩的宏偉理想,依然秉持貼近歷史真實、注重生命體驗、傳達人性關懷的現實主義精神。同時,他相信現實主義具有非凡的自我藝術調試能力。在陳忠實看來,「放開藝術視野,博採各種流派之長」的現實主義,其強大的藝術表現力在於它仍然能夠勝任個人化的敘事,仍然能夠承載作家的異質性思考。
幾十年的創作走過來,陳忠實深知對一個小說家來說,讀者群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熟悉中國老百姓的美感趣味和閱讀習慣。當他試圖在《白鹿原》中進行更新現實主義的藝術實驗時,從未放下對小說可讀性的思考。也因此想把小說寫得“不黏不混,清清白白”,不像讀《百年孤寂》那樣“一頭霧水”。 《白鹿原》最終贏得了讀者,成為文學性與可讀性結合的成功案例,為純文學走向曲高和眾、雅俗共賞的理想前景,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經驗。
陳忠實事後多次說《白鹿原》仍屬於現實主義範疇,同時不忘說明他不再完全忠誠原先所遵循的現實主義原則。透過《白鹿原》的創作,陳忠實對現實主義美學機制進行了有效的利用和調試,帶給《白鹿原》新鮮奇異的藝術光彩,刷新了我們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固有認知。當年陳忠實鼓足勇氣進行的種種創作探試,今天看來恰恰是《白鹿原》獲得成功的關鍵。但不能忽略的是,陳忠實的藝術創新,既深植於民族文化土壤,也生長在寫實文學的藝術系統中。例如拉美的“魔幻”之於中國的“神秘”,以及對近百年中國歷史文化的重新發現;比如從“生活體驗”進入“生命體驗”,喚醒作家的家族記憶,激活作家對白鹿原歷史生活的豐富想像;例如由典型化人物塑造,轉而探尋“人物文化心理結構”,推動作家掙脫類型化的文學窠臼,帶來性格小說新的突破。所有這一切,證明了陳忠實的「打開自己」基於深厚的中國文化傳統,《白鹿原》是作家在艱難曲折的藝術磨礪中,全方位地吸收前人的思想精華與藝術經驗而結出的文學果實,其中包括對當代文學傳統的揚棄和對西方現代派的借鏡。所以說,《白鹿原》有著融合的氣度,既完成了作家對自身創作的全面超越,也代表著中國寫實文學的另一個時代超越。
3、在文學的道路上艱苦跋涉、矢志不移
陳忠實應算是「大器晚成型」作家,屬於無家學背景的「農裔城籍」。他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接受過系統性的高等教育,缺乏堅實的文學理論基礎。他的文學知識基本上都是自學的,幾乎是憑藉著一己之力,登上文學的最高殿堂。陳忠實是怎麼做到的?先天才情和後天知識修養的不足,並沒有妨礙他的成功,艱苦跋涉、矢志不移成為最大的彌補。陳忠實的內心也深藏一份“史詩情結”,堅守著從文學前輩那裡承傳而來的至高文學理想,每向前一步,他就給自己立下新的文學標桿,直至中篇小說《藍袍先生》完成,突破的機緣來臨時,也意識到了年齡的緊迫,於是產生了強烈的願望,要寫一本思考民族命運的大書,而且必須在藝術上大跨度地超越過去,以告慰自己一生的文學夢。營造經典的夢想和野心,是陳忠實走向文學遠徵的巨大動力,無論遇到怎樣的挫折,都咬牙堅持下去,走自己認定的路,不辯解、不動搖,在不斷的探索和自新中,成就了《白鹿原》的傳奇。
陳忠實是勤奮的,又是幸運的。他趕上了自己生命中最好的文學時代,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背景,洶湧澎湃的多元文學浪潮,打通古今中西的文化隔閡,他得以全面吸收知識營養,擴充精神庫容,重新確認「自我”,重塑藝術個性。另外,陝西地域文化得天獨厚,文學傳統源遠流長,尤其是當代以來的柳青、杜鵬程和王汶石,用他們的扛鼎之作為陝西地域文學奠基,新一代“文學陝軍”在這樣的文學土壤中迅速成長起來。 1980年代初期,陝西的一群立志創作的青年人成立過一個名為“群木”的民間文學社,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一棵樹長起來特別不容易,“因為容易長歪長不高,一群樹木一起往上長的時候,雖然擁擠,但是在擁擠之中都會往上長,容易長得高長得大」。陳忠實是這個文學社的重要成員,他後來寫過題為《互相擁擠,志在天空》的文章,回憶說:「那時候我們那一茬作家,幾十個,志趣相投,關係純潔,互相激勵,激發智慧,不甘落後,進行著積極意義上的競爭。促進。
所以說,每個作家,特別是優秀作家,都不是孤立的一個,其創作都在周邊「場」的作用中。如果說時代社會的變革環境是文學生存的大場,那麼地域空間裡的文學社群,同行彼此間的砥礪前行,則可視為有意義的文學小場。文學經典產生的條件是多面向、複合性的,作家的個人化創造是關鍵乃至決定性因素。一個理想的文學時代,作家既共同成長又“和而不同”,自由的文學場域,有可能造就出卓越的文學個性,並催生出無愧於時代的文學經典。
《光明日報》( 2022年11月30日14版)
資料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