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1899年-1946年)
新華社北京6月17日電 6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父親聞一多」-最剛烈的勇士,有最柔軟的心腸》的報道。
著名油畫家、91歲的聞立鵬一生中辦過無數次畫展,但將自己的畫作與父親聞一多的藝術作品一同展出,還是頭一回。
人們熟悉作為詩人、學者和民主鬥士的聞一多,可是了解其藝術才能,知道他赴美留學專攻美術、回國教中文前還教過美術的人卻不多;見過他為徐志摩、梁實秋設計的書封,為吳晗、華羅庚、朱自清篆刻的印章,還有他在西南聯大西遷路上,沿途所繪的那幾十幅速寫的人則更少。
2022年4月2日至7月3日,「紅燭頌:聞一多、聞立鵬藝術作品展」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行,共展出聞一多的速寫水彩、裝幀設計、書法篆刻、照片信扎和聞立鵬的繪畫作品260餘組件。
在這場父子二人的作品展上,觀眾很容易便能察覺到一種傳承的流動,看到詩人、學者、民主鬥士之外的「藝術家聞一多」。同時,從照片、信札和聞立鵬的畫作與講述中,人們還會看到「父親聞一多」的形象,並驚訝地發現:最剛烈的勇士,原來有一副最柔軟的心腸。
聞立鵬
家 書
“你不曉得男人做起母親來,比女人的心還要軟”
「這週內,可真難為了我!在家裡做老爺,又做太太,做父親,還要做母親。小弟閉口不言,只時來我身邊親親,大妹就毫不客氣,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裡就發脾氣,你知道她心裡有事,只口不會說罷了! 家裡既然如此,再加上耳邊時來一陣炮聲,飛機聲,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做文章沒有心思,看書也沒有心思,拔草也沒有心思… …你不曉得男人做起母親來,比女人的心還要軟。
1937年7月15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一週後,聞一多在給妻子高孝貞的信中如此感嘆。
半個月前,高孝貞帶著長子聞立鶴、次子聞立雕回湖北老家省親,聞一多同三個更年幼的孩子留在北平清華園的家中。信裡的“小弟”,就是聞一多的三子聞立鵬。
平靜生活被侵略者的砲火打碎。 3天后,聞一多帶著兒女和女傭趙媽匆匆南下逃難,一路頗多狼狽。時年6歲的聞立鵬還不很理解大人們的緊張,被孩子的眼睛留存進記憶深處的畫面,是他們逃到南京後,坐船去武漢,「看到了大輪船」。
在武漢,聞一多與家人團聚沒多久,就於同年10月,獨自離家,前往長沙,擔任西南聯大的前身——長沙臨時大學的教授。此後,近一年時間,他與妻子兒女分隔兩地,只能藉一封封家書傾訴思念。
「家書抵著萬金。」聞一多是個戀家的人,常常剛一離家,就翹首期盼起親人的來信。在美國留學時,他就數次寫信抱怨家裡人來信太少,直白地問弟弟,「久不寫信何故?」問妹妹,「為什麼不多寫些好的長的信來呢?」還問雙親和妻子,“留學累月不得家書之苦唯我知之!”
赴美第一年年底,聞一多的第一個孩子、女兒聞立瑛出生。家人沒有及時告知聞一多,令他很不滿,寫信給父母說:「孝貞分娩,家中也無信來,只到上回父親才在信紙角上綴了幾個小字說我女名某,這就完了。個男孩,便是打電報來也值得罷? 我老實講,我得一女,正如我願,我很得意。將來就在此女身上。
可惜的是,4年後,聞立瑛因病早夭。
詩人總是有話直說,從不在信中吝嗇表達對妻子兒女的情感,那份熱切幾乎撲面而來。
聞一多與三子聞立鵬和大女兒聞名。 (約1939年)
1937年10月23日,聞一多在深夜抵達長沙,當晚立即給妻子寫信,對家裡的5個孩子一一關心。
10月26日,他又給妻子寫信,抱怨自己出門快一周仍沒收到家信。 “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掛念。鶴雕都能寫信,小弟大妹也能畫圖寫字,何不寄點來給我看看?”
10月27日,又修家書一封。
4天后的11月1日,又寫信給妻子,“我現在哀求你速來一信。請你可憐我的心並非鐵打的。”
11月2日,發出新一封信前,他收到妻子和長子的信,還有幼子聞立鵬和大女兒聞名的畫,十分喜歡。給妻子回信:「你們都不會寫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幾次回信是如何寫的。家中的一切事,不管大小,或是你們心裡想的事,都可以告訴我,愈詳細愈好。
日後成為畫家的聞立鵬,早記不清年幼時在給父親的信裡畫過什麼,他笑著說,「六、七歲的小孩會畫什麼?胡塗亂抹吧。」但這幼童的「胡塗亂抹」正是聞一多一再急切索要、倍加珍惜的。
聞一多速寫作品《重安江鍊子橋》。 (1938年3月24日)
孩子們的每封信都被父親鄭重其事地對待。他誇長子立鶴的信寫得好,拿去給朋友們看,賺來一圈讚美。他怪次子立雕不多寫信,「難道我一出門,你們就把我忘記了嗎?」兒子們的信寫得比從前更通順、字跡也更整齊了,他高興得「今天非多吃一碗飯不可」!還大力誇讚——“你們的信稿究竟有人改過沒有?像這樣進步下去,如何是好!”
聞一多是那種不輕易否定孩子的父親。他極關心子女的健康和學業,時常詢問子女讀書的情況,雖然一直憂心次子功課不好,卻又特地在給妻子的信裡強調:「雕兒玩心大,且脾氣乖張,但絕非廢材,務當遇事勸導,不可怒罵。
「他是個慈父,脾氣好,幾乎從不對我們發脾氣。不是那種嚴肅、權威,老古董似的父親。」聞立鵬說。
對孩子,聞一多有萬般耐心與柔情。
聞一多全家在雲南昆明住宅前合影,左起三子聞立鵬、聞一多、長子聞立鶴、夫人高孝貞、小女兒聞惠羽、大女兒聞名、趙媽(老保母)、二子聞立雕。趙渢攝
1938年2月,戰爭逼近湖南,長沙臨大再遷昆明,聞一多參加由近300名學生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徒步3000里地前往昆明。
出發前,他在家書中提及上回離家時與兒女們道別的情形:「那天動身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們,說我走了,恐怕他們第二天起來,不看見我,心裡失望,所以我把他們一一叫醒,跟他說我走了,叫他再睡。孩子,然而一上轎子,我就哭了……四十歲的人,何以這樣心軟。
從年幼到老,每次讀這封信,聞立鵬都會心頭泛酸。他記不得在睡夢裡被父親叫醒的畫面,記不得父親說不出話的樣子,記不得父親說過什麼……所幸有家書,定格這被年幼的小兒女忽略的深情,封存一個父親對孩子永久的愛意,深厚綿長。
聞一多治印(1946年)。趙渢攝
背 影
「夜裡醒來,就看見父親還披著衣服、弓著背,坐在桌前刻圖章」
1938年8月底,聞一多終於設法將家人接至昆明。此後,他們一家在昆明住了8年。
對昆明這座城市,聞立鵬懷著複雜的情感。在那裡,有他與父親共度最久的一段光陰,有他最珍貴的童年回憶,可也是在那裡,他失去了父親。
「印象最深的畫面,是父親的背影。」聞立鵬說,「那時條件困難,一間屋子既是我父親的書房、會客室,又擠著我和妹妹的床,還有我父母的床。
1944年,聞一多開始掛牌治印。
戰時物價暴漲,聞家人口多,聞一多的月薪僅夠一家人勉強支持10天左右。書籍衣物變賣殆盡,他去校外兼課、寫文章、做報告,為節省炭火,在臘月帶著全家高高低低的孩子們去小河邊洗臉……想盡辦法,一家人仍時在斷炊中度日。直到聞一多在朋友建議下公開掛牌,為人刻印,成為一個“手工業勞動者”,家中狀況才有所改善。
授課、著書、開會、演說,投身民主運動,為養家活口治印刻章……聞一多的面容變得消瘦,手指上磨出了硬繭,但在最勞碌的日子裡,他依然是那個幾乎從不對子女發火的好脾氣父親。
聞立鵬記得,有一回,二哥聞立雕從學校拿回一塊鈉,放入盛水的茶壺,試著按課堂上教的鈉加水產生氫氣的原理製造氫氣,結果鈉放得太多,引起爆炸,傷到了圍觀的大妹。
「二哥闖了禍,我們都嚇壞了,沒想到父親並沒責備我們,只是藉此講了個道理,說了句英文諺語,A 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ous thing,意思是,一知半解是最危險的事。
聞一多會鄭重對待年幼兒女的書信,也會鄭重傾聽孩子們的意見。
有一回,聞一多的小女兒聞惠羽在家裡鬧脾氣,被鬧得心煩、無法工作的聞一多一反常態地打了女兒兩下,結果被兒子聞立雕質問:「你平時天天在外面講民主,怎麼在家裡動手打人! 這叫什麼民主?
“今天是我不對。”聞一多向兒女承認錯誤,“希望你們以後不要這樣對待你們的孩子。”
1945年,通膨嚴重,聞一多提高了自己治印的費用,被長子聞立鶴責問這是不是發國難財?聞一多沉默良久,說:“立鶴,你這話我將一輩子記著。”
後來,常有人問聞一多的子女,聞一多是怎麼教育孩子的?
「其實他沒有所謂的教育過我。」聞立鵬說。他指的是那種手把手的教導,或是板起面孔的「你該如何」。在聞立鵬的印象裡,父親也不曾對他們兄妹提過多少要求和期望,除了在給哥哥們的信中,說過一句「務必把中文底子打好。我自己教中文,希望我的兒子在中文上總要比一般人強一點」。
聞立雕也曾在文章中寫過,父親是寓教育於日常生活,身教多於言教,薰陶和潛移默化多於灌輸。 「例如,他要求我們每個孩子都要好好讀書,而他自己只要沒有別的事,放下碗筷就坐到書桌前,不是看書就是寫東西,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受他的影響,我們自然也就形成了看書寫字的習慣。
為國擔當,為家擔當。無需說太多,聞一多只需做自己的事,他走在前方的背影,便是對兒女們的指引。
日本投降後剃去長髯的聞一多
父 子
聞一多生前沒立下什麼家規家訓,但聞家有共同的脾性和不言自明的準繩
對抗勝利後,西南聯大宣告結束,師生分批返回平津。
機票緊張,聞立鵬與二哥聞立雕遵循家中安排,先行飛往重慶,在那裡等待與家人會合,再一同返北平。
1946年6月29日,聞一多在百忙之中給兩個兒子寫信,信尾說:「我這幾天特別忙,一半也是要把應辦的事早些辦完,以便早些動身。
「在昆明,我和妹妹從沒穿過皮鞋,一直穿的是母親做的布鞋,父親知道重慶的豬皮便宜,所以這樣提醒。」聞立鵬解釋。忙碌中的父親,一如既往地細緻,連這樣小的事也牽掛在心。
沒人料到,這會是聞一多的最後一封家書。
半個月後,7月15日,聞一多在李公樸追悼大會上拍案而起,即席發表了著名的《最後一次講演》,「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當天下午,他在回家途中遭國民黨特務殺害,與其同行的長子聞立鶴撲在聞一多身上試圖保護父親,身中五彈,死裡逃生。
聞立鵬創作的《聞一多肖像組畫-犧牲》
這一年,聞立鵬15歲。
回北平後,聞立鵬進入北平四中繼續讀書,座位斜對面是兩個上學坐吉普、上課玩手槍的國民黨高幹子弟。他不願留在四中,1947年,背著母親打好的行裝,前往晉冀魯豫解放區,進入北方大學美術係就讀。
聞一多生前非常嚮往解放區,曾說過將來要把孩子都送去那邊學習。
「因為我是聞一多的兒子,老師、同學待我特別好。我在班上最小,大家叫我'小弟',對我百般照顧。睡地舖時,幾個同學幫我鋪好稻草,他們一邊一個,讓我睡在當中。
「大家對我的另眼相待,包含著很深刻的感情,使我覺得身為'聞一多兒子'這件事情,有著更重的分量。」在解放區,聞立鵬第一次用不同於兒子看父親的目光注視聞一多,他開始更深入地理解父親的其他身份,並在此後的漫漫人生路上,不斷加深對父親的認識。
聞立鵬創作的《白石系列:悲愴篇三號》
聞一多生前沒給子女們立下什麼家規家訓,但聞家幾兄妹似乎都有些共同的脾性和不言自明的準繩。
「要踏實做人。做個真正的人,大寫的人。」聞立鵬將重音落在“人”字上,“始終堅信真理和正義,向好的靠攏,向好的學習。”
1965年,時為中央美術學院教員的聞立鵬與同事上書中央,對當時文化部發出的美術部門廢除模特製提出不同意見,獲得毛澤東批示:“畫男女老少裸體Model是繪畫和雕塑必須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
聞立鵬因此被關了75天。他理直氣壯地對來抓他的人說,你們抓錯了,將來有一天會親自放我回來。 「後來果然如此。」聞立鵬說。
「文革」中,聞立鵬又被下放軍墾農場,其間作詩表明心跡:“一夜北風緊,萬裡秋月明。願刀剖肺腑,照我赤子心。”
聞立鵬創作的聞一多像。
紅 燭
要如何形容聞一多的人格呢?聞立鵬提起朱自清的那句話:“聞先生真是一團火。”
從年輕時拿起畫筆開始,聞立鵬就想畫自己的父親。 30餘年後,他終於在1979年完成了關於聞一多的經典作品《紅燭頌》。
1978年構思這幅畫作時,聞立鵬的年紀正好到了父親辭世時的47歲。此後每個春秋,他都比父親年長。
畫面上,一根紅燭燃燒在烈火中,聞一多口銜煙鬥、回眸凝視。
聞一多親自設計的《紅燭》封面。
紅燭的意象,來自聞一多的首部詩集《紅燭》的序詩。
紅燭啊!
你心火發光之期,
正是淚水開始之日。
……
紅燭啊!
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
灰心流淚你的果,
創造光明你的因。
紅燭啊!
“莫問收穫,但問耕耘。”
經歷過風浪,對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聞立鵬重讀《聞一多全集》,反覆吟誦父親的詩句,逐漸將紅燭視為聞一多人格的形象象徵。
對於父親,聞立鵬最希望人們看重的,莫過於其獨特的人格。
「他在文學、學術、美術上的貢獻,當然也重要,但沒有人格上的那麼感人,並且,在藝術上、文學上、學術上,比他有成就的還有很多。唯有在人格與精神層面,他有更獨特、更值得人們關注的東西。
要如何形容聞一多的人格呢?聞立鵬提起朱自清的那句話:“聞先生真是一團火。”
這火永不熄滅。
參考資料:
《聞一多全集12:書信·日記·附錄》
《紅燭:我的父親聞一多》聞立雕著
《聞一多年譜長編》聞黎明、侯菊坤編
感謝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執行副館長杜鵬飛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