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成名
2012年的夏天,一檔名為《中國好聲音》的音樂節目橫空出世,點燃了許多人消失已久的綜藝熱情。如果時光能倒退到那一年,你會發現,無論你走進中國哪座城市的夜間星期五,都隨處可見一群人坐在酒館或大排檔一邊喝酒擼串,一邊圍觀四個導師輪番轉椅子的畫面。
有些公司的年會遊戲環節,也常常上演低配版《中國好聲音》──四個人背坐在KTV裡的黑色小圓凳上,其他人輪流點歌,唱得好就有「導師」為你轉身,再聽你講講這些年在職場上的辛酸橋段。
20歲的吳莫愁正是在那一年走進了公眾視野。
獨特另類的嗓音,極具攻擊力的舞台表現,讓她一路過關斬將,最後成為那一年的好聲音亞軍。隨之而來的是許多明星夢寐以求的一線品牌代言,她的照片登錄紐約時代廣場,中國的地鐵站張貼她的巨幅海報。
成名要趁早。
吳莫愁小時候覺得這話特酷,人生劇本也是照這句話演的——
她出生於齊齊哈爾,父親是當地的反串藝人,母親是一名老師。小時候的吳莫愁常跟著父親去演出,受父親影響,她自小喜歡音樂,每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放學回家拿出CD機聽歌,看各種MV,心潮澎湃。
9歲那年,吳莫愁被父親帶去參加歌唱比賽,拿了冠軍。 10歲時進入瀋陽樂府藝術學校開始學唱歌,19歲考入瀋陽音樂學院,20歲參加《中國好聲音》一舉成名。
這部影集還沒引進時,她已經看過美國版和英國版,看的時候就在驚嘆:竟然有人能唱成這樣! 「還要轉椅子,覺得很酷,很特別。」心裡開始期待:中國什麼時候也能有這樣一場比賽?
沒想到願望成真。
《中國好聲音》第一期播出時,吳莫愁在家裡看,整個人都很興奮,心想──這個舞台怎麼能沒有我!
結果沒多久,好聲音節目組找到吳莫愁,邀請她到上海參加錄音。吳莫愁的母親一開始很反對,因為女兒曾經有過一次險些被騙的經歷,當時對方正是冒充好聲音的人,說要和吳莫愁簽約,想要騙她付錢。因為有過這樣一次經歷,所以當真正接到好聲音節目組的錄製邀請時,吳媽媽擔心女兒再次上當受騙,便勸她不要去。
但吳莫愁心意已決,從小到大第一次對媽媽說了「不」。她想要去沖一下,本能地覺得自己有戲衝到最後。上海雖然很遙遠,但她覺得那裡一定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十年以後,吳莫愁回看當年的自己──20歲的她站在好聲音的舞台上,面對台下的前輩,一身驕傲,無懼無畏。
當時的她全然地享受燈光,享受掌聲,享受所有人的注視,覺察到在別人眼中,自己是帥的,是酷的,是特立獨行的,是與眾不同的。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那份驕傲其實脆弱不堪,一點波瀾就能將它輕易撞碎。
歸零
青春期的吳莫愁,留著一頭偏分染色短髮,穿著打扮嘻哈,乍看之下像個男孩。考上大學後,她想給自己換一種氣質,又把頭髮留長了一點,變成波波頭,齊劉海。她喜歡有張力的口紅顏色──紫色、大紅、深紅,覺得拍出來的照片夠酷夠特別。
從好聲音舞台上出道以後,齊劉海和大紅唇也成為吳莫愁的形象標籤,配以煙熏妝容,誇張的造型,她被外界稱為“中國版Lady Gaga”,很快成為時尚圈和一線品牌的寵兒,一天飛幾座城市,拍攝雜誌和廣告,商業價值直線上升。找來的品牌代言都是吳莫愁自小就喜歡的,小時候她還常參加那些品牌的線下歌唱比賽,接到代言那一刻,她覺得夢想照進了現實。
可是被強光照射後的現實已經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站在娛樂風口的吳莫愁,如同站在顯微鏡下——她的妝容,她的造型,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
成名之前,她常常素著一張臉,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成名之後,因為走在路上常被認出,要求合影,她開始越來越在意自己出門有沒有帶妝,沒法兒再像從前那樣灑脫從容,不去管外人的眼光。
媒體總是問同樣的問題,她不理解──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了一百遍,怎麼還要問?對於一些傳聞,她不想回應,內心困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啊,能不能別再問我了?
很多歌曲找她來唱,有些她其實很抗拒,形容那種抗拒就像「小朋友挑食一樣」——有人喜歡吃肉,有人喜歡吃菜,有人喜歡甜的,有人喜歡辣的。可碰到不符合自己口味的音樂,她卻開不了口拒絕,總覺得說「不」是件太任性太自我的事兒,辜負了別人對她的期待和付出。所以她只能自我開解:多多嘗試吧,是個機會。
工作越來越多,每天各處飛,有時醒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家飯店。聽音樂的時間越來越少,稍有空閒只想補眠。有時候她很想停下來歇一歇,留出時間做更有品質的音樂,可看到密密麻麻的行程後,又不好意思開口了。她不想把同事已經安排好的工作攪亂,怕給大家造成麻煩,怕別人覺得她“太矯情”“太事兒”,也怕失去機會。
只能告訴自己: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結果一撐就是兩年。
各種風波不斷伴隨著她——地鐵站裡,有小孩被她的照片嚇哭;網友評選“亞洲最醜明星”,她位列榜首;一次音樂節演出,因為主辦方溝通和流程失誤導致她的上場時間延後兩小時,結果被網友指責「耍大牌」…
一邊是高飽和的工作,一邊是各方的指責、批評、調侃、謾罵。她被這些聲音嚇到了,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越來越封閉自己。在身體和精神雙重疲憊的狀態下,吳莫愁的驕傲和自信突然不見了。那段時間她不敢打開微博私信,每一個帶有攻擊性的字眼,都像一把刀刮著她的心臟。
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簡單快樂地唱歌了。
她發現自己有一天突然開始害怕舞台。
她發現自己對音樂好像失去了熱情——抗拒聽自己的歌,提不起精神聽別人的歌,無法全身心地投入表演享受音樂,整個人就像被擰緊的發條娃娃一樣,機械重複地運轉,產生一種「生理性」的厭煩。
吳莫愁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每天都在找辦法讓自己重拾對音樂的熱愛。曾經嘗試過與人傾訴,試圖得到理解,結果發現在大家眼中,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要幸運,應該懂得珍惜機會,繼續前行。
可是一個音樂人如果無法再熱愛音樂,她的出路又在哪裡?
試過無數方法後,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喜歡音樂了——「那就不要了,就像你捧著最愛的東西好多年,擦它,盤它,想讓它好,但真的用盡方法還是不行,整不明白了,沒感覺了。
2019年初,吳莫愁得知母親病重,決定回老家照顧母親。她向公司請假,提出想要休息一段時間,先看看情況如何,如果母親身體能好轉再回來。領導者同意了,對她說:那就休息一段時間吧,母親身體最重要,不要顧慮太多。
離開時她曾想過:時代變化這麼快,也許回去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但即便如此,她已準備好面對這樣的結果。 “因為我覺得,我已經不是那個鮮活的、熱愛音樂的自己了。”
當個人困境與生病的母親放在一起時,吳莫愁才發覺那些她曾經以為“天大的事”,眼下都變得不再重要。
出道七年後,她選擇將自己過往的一切清空歸零。
一消失就是三年。
照顧媽媽之餘,吳莫愁閒暇時會看戀綜、吃東西。以前為了形象總是克制飲食,現在不用工作,徹底放開了——奶茶沒少喝,垃圾食品沒少吃,又重新找回食物帶來的快樂,整個人也胖了一圈。
出門時,她不想被人認出,就把劉海收起來,帽子口罩眼鏡戴起來,基本跟外界切斷聯繫,幾乎很少與朋友交流,只有經紀人每隔幾個月會收到她的一條信息,得知她過得還挺好。
將近兩年時間,她不聽歌,不看任何與音樂相關的節目,幾乎天天給自己洗腦──我沒做過音樂,也沒來過演藝圈。
直到有一天,她去市場買菜,驚喜出現了。
那是一個清晨,天空湛藍,空氣清甜,吳莫愁穿著一條短褲,踏著一雙拖鞋,素面朝天地走進菜市場。陽光淡淡灑下來,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攤位上擺著五顏六色的蔬菜瓜果,攤主們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將切好的肉遞給顧客,剛出鍋的早點還冒著熱氣,人們不緊不慢地逛著,這裡沒有各利是非,只有最質樸的人間煙火。
吳莫愁一下子覺得好快樂,她突然想聽歌了,於是打開手機開始播放一個印度R&B歌手的歌,對音樂的熱情好像又回來了。後來她又開始聽自己的歌——以前,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第一首聽的是《就現在》,當時就感覺——這個人是我嗎?這位同學好有激情,好燃,聲音裡還帶著年少時那種自然的音色,歌詞也是我參與寫的,每句歌詞都燃到我,我被我自己的歌給鼓舞了,那個滋味很妙。
音樂熱情重燃之後,吳莫愁心裡又開始糾結,她反問自己:「你還喜歡這件事情(音樂),但是那裡可能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怎麼辦?現在歌曲的傳播方式已經變了,一個歌手要經營的平台也越來越多,你有那麼多內容輸出給大家嗎?
就在她內心糾結的時候,《中國好聲音》節目組的電話又打來了,想邀請她以「師姐」的身份參與錄製,問她想不想去?吳莫愁覺得自己很幸運──當她發現自己還熱愛音樂的時候,竟然又有機會重新回到夢境開始的地方。
曾經那種無懼的狀態又回來了。同樣還是從前那些工作,同樣要做節目、上台表演、面對媒體,但吳莫愁不再害怕了,反而特別興奮和享受。停下來的那幾年,她已經開始學會站在觀眾視角去觀看自己的演出,總結哪裡應該調整,思考一首歌要以什麼樣的舞台表現傳達給觀眾更適合。
以前上台表演,她總是渴望得到外界的認可和鼓勵,但現在就算沒有人為她吶喊,她也覺得沒關係,只想全身心地投入演唱,把舞台做得更精緻一點,不再在意觀眾有沒有將焦點放在自己身上。 「你專注於自己該做的事,實力上來了,大家會看到的,你唱好了,觀眾會讚美你,不會一直抨擊你,這是我再回來之後,觀眾給到我的真實反饋。
她不再畫誇張的妝容,碰到不適合自己的歌也學會了拒絕,整個人都變得松馳許多。回過頭再看當年,她覺得自己當時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只是有時太過於追求完美,把自己逼得太緊——“你可以允許自己偶爾擺爛,躺一會兒,放鬆一些;有一些歌你可以不唱,可以說'不'。
她不再害怕被否定,不再因為害怕冷場尷尬而強迫自己去接話,她開始接納自己的個性,接納自己的外表,接納自己的獨特。從出道到沉寂再到復出,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吳莫愁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也更加珍惜失而復得的自己。
現在的她只想用音樂打動別人、陪伴別人,而不是在其他地方取悅別人、迎合別人。如果有可能,她想開一場屬於自己的演唱會。
如果能和十年前的自己對話,她想把兩首歌送給那個女孩,一首是《放過自己好嗎》,告訴她「真的不必太過逞強,不要害怕讓誰失望」;另一首是《莫愁》——“莫聽虛言,靜待事變遷,回首皆如我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