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軍個人資料:出入人藝從跑龍套開始,曾懷疑自己入錯了行

2024-03-30胡軍

胡軍天生有一副好嗓音,洪亮又渾厚,穿透力強。然而,在北京人藝的舞台上,他演了許多台詞不到十個字甚至一個字也沒有的戲。他感謝那些跑龍套的日子,把自己的性格磨練得沉穩踏實,經歷了那些出去看看、離開又回來的浮浮沉沉,以及幾十年演出經驗與人生閱歷的疊加,他才漸漸體會到戲劇真正的味道與意義。

記不清是大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胡軍和全班同學來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觀摩學習戲劇《太平湖》的排練。學生們早來了半小時,走進排練廳,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大景片立在大廳中央。一看沒人,他們開始嘻嘻鬧鬧,其實人藝有個規矩──一進排練場就不准大聲說話,他們當時不知道。

半小時後,演員、導演陸陸續續到齊了。夏淳導演一按鈴,鐺的一聲,全場肅靜,排練開始。這時候,從一個大景片後走出來了於是之老師,已經是角色的狀態了。班長胡軍當時就傻了:我們來得夠早了,於是之老師比我們還早,一直在景片後面默戲呢。他馬上把腰挺直了,對老一輩戲劇演員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胡軍所在的中央戲劇學院87級表演班很特別,又稱“人藝合辦班”,中戲與人藝合作教學,共同培養戲劇演員,畢業後人藝擇優錄取。人藝的三位老演員和中戲的兩位老師一起,帶領一群學生,從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開始,學習聲台形表。

在這群年輕人的心目中,人藝是高不可攀的藝術殿堂,是戲劇演員的夢想。入學第一天,老師告訴25名同學,第一年是甄別期,大家先學一年,看看是不是這塊料,適不適合往戲劇演員的方向發展,如果不合適,就要回到原籍。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上了一年再勸退,不敢想像。於是,所有同學同場競爭,誰都有壓力,擔心自己被勸退。所以那一年,每個學員的基本功都學得特別紮實。

期末考過後,所有同學一個一個去辦公室談話,五位老師坐一排,學生坐在中間,氣氛像審判一樣令人緊張,先讀成績,讀完以後宣布去留。第一學期就勸退了5名同學。胡軍忐忑不安地走進去,聽老師們念完成績,然後說“有些方面你還要努力,還有進步的空間”,心裡就知道:齊了,能留下來了。但是,他也明白,老師們的意思不是說你多優秀,你還可以,僅此而已。

上中戲之前,胡軍並不清楚什麼是話劇表演。他的父親和伯父都是歌唱家,他也因此從小就登台唱歌,中學時期擔任學生會文藝部幹事,經常組織演出。看起來離舞台很近,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演戲。

考上中戲以後,胡軍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話劇表演,甚至是愛上了。第一次舞台經驗就帶給他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純粹與忘我,可以演不同的人物,可以有很多的變化,還可以從中發現不同的自己,就像是對自己的一種開發與嘗試,這太有意思了。同學們自己排的第一齣戲是前蘇聯作家寫的《我可憐的馬拉特》,緊接著是荒誕戲劇代表作《等待戈多》,其實他們當時並沒有真的弄懂《等待戈多》在表達什麼。

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世界似乎剛好清晰,又還不太清晰。胡軍和當時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懵懂熱切,敢於創造,想要與眾不同。學校常年教的是寫實戲劇,但總有一些戲劇打破常規,令他興奮。

進入人藝時,胡軍想著,自己是學院派科班出身,又是班長,畢業大戲演男一號,攢了一身的勁兒想在舞台上好好展示。沒想到,劇院天天安排他跑龍套,挎著刀或者扛著大旗跑圓場,從《鳥人》《魚人》《虎符》到《李白》,他分配到的台詞只有“是!”“出發! 」甚至沒有台詞。因為唱歌好,他還有一個任務──唱《李白》的開場歌曲,站在側幕條唱,觀眾都看不見他。時間久了,他不免開始懷疑:我是不是選錯了?

後來,胡軍想明白了,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在中戲的四年,只是剛打好基礎,成為一個有可能性的戲劇演員,從現在開始,要在舞台上重新學習。學習的機會多得是,那時候,人藝的各位老前輩經常和年輕演員們一起聊天甚至一起吃飯,聊的全是戲劇。

早在1982年,胡軍第一次看日後被尊稱為「大導」的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就覺得這齣戲太好了,原來戲劇還可以這麼演,舞台還可以這麼調度,人物關係還可以這樣處理。人藝一直保留著經典劇目,也一直在傳承中創新,《絕對信號》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小劇場話劇,打破了戲劇的傳統模式,也讓當時還是中學生的胡軍對戲劇有了新的認識:故事可以這麼講,也可以​​那樣講,為什麼要一成不變呢?再過幾年,林兆華導演的《狗兒爺涅槃》再一次讓胡軍眼前一亮,寫實題材也可以這麼表現,又是倒敘又是意識流,呈現出強大的張力,太了不起了。

進入人藝後,胡軍參與了許多林兆華導演的話劇,從《鳥人》《魚人》到《哈姆雷特》《羅姆魯斯大帝》。在他心目中,大導林兆華是個永遠不會老的青年,他跳脫出人藝原有的戲劇風格,闖出了另外的路徑,實現了戲劇的多樣化。

上個世紀的最後二十年,是中國話劇市場的一段黃金時期,人們對戲劇的追求很單純也很執著。整個90年代,胡軍排演了大量的戲劇,身邊聚集著一群熱愛戲劇的朋友,他們來自同一所學校:中戲87導演系的張揚,戲文系的高材生刁亦男——話劇劇本《保爾·柯察金》就是他寫的,多年後他執導的《白日焰火》斬獲柏林影展金熊獎,還有和刁亦男同班的蔡尚軍、86級戲文系的張一白、中戲導演系研究生孟京輝,這一幫日後在中國影視圈綻放光芒的人,當年因為話劇玩在一起,帶著理想主義光芒,靠著一種熱情支撐著,憧憬戲劇精神。

2000年,演完小劇場話劇《原野》之後,胡軍暫時離開了人藝的舞台。現在回想起來,胡軍才發現,對2000年來說,李六乙導演的《原野》好像步子邁得太大了。那齣戲是對經典的又一次現代解讀,實驗性很強,荒誕又先鋒,蘊含著一股衝勁兒。可是,當時演員們的接受能力和導演想要表達的能量不成正比,胡軍演完了還沒搞明白這齣戲到底是怎麼回事,觀眾也不買賬,甚至編了一句順口溜來形容觀看這出戲的感受:想走走不了,想睡不著。

在此之前,1998年,胡軍和一群好朋友演出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話劇《保爾·柯察金》,票房慘敗,賠了40萬,在那個年代是很大的一筆數字。接連兩次失利,胡軍感覺很受挫,好像走到了戲劇表演的瓶頸期,加上生活的窘迫,他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慢慢地把重心轉向了影視表演。

過了十年,胡軍有天突然接到人藝的張和平院長的電話,叫他去劇院旁吃涮肉。胡軍一想,院長一定找我有事。果然,院長告訴他,人藝又要排《原野》。胡軍一聽,怎麼又是《原野》,不想演。張和平院長說,這次從外面請來了陳薪伊導演來排這個戲,和之前李六乙導演的版本不一樣,現實主義當中又有浪漫。他一聽,有點意思,再一想,這可能是個輪迴,十年前演完《原野》離開這個舞台,十年後又因為《原野》回到這個舞台。

好吧,胡軍想回來試試看。女主角花金子誰演呢,還沒人選。那段時間,徐帆正在演《窩頭會館》,那天她正好在人藝的化妝間裡,胡軍走到窗外一叫“帆子”,她就探出頭來,趴在窗口和他聊了一陣。聊完,胡軍和張和平院長一合計,就讓徐帆演花金子吧。

又回到這個舞台,還是同樣的劇情,胡軍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一點也不生疏。就像小孩學會了騎腳踏車,隔了十幾年再騎,一開始可能歪歪扭扭的,不用一兩分鐘,馬上飛奔起來。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心態更冷靜,知道如何選擇了。

曹禺先生說過,在自己的所有劇作中,《原野》是最難演的。演不好就停留在表面──階級的桎梏,對舊社會的批判。其實曹禺先生寫的是人,而社會是戲劇與生活的大背景。陳薪伊導演重新闡述的《原野》,更細膩、更生動鮮活地演繹出了人的本性、人的情感、人對生活的態度以及人在環境當中的自我掙扎。這一次,觀眾的反應很熱烈,而胡軍他們一直演到了新加坡。

這個結果再次印證了胡軍的想法。在今天這個時代,戲劇不必抱著教育觀眾的態度,舞台上應該百花齊放,各種類型、各種表現形式都有,讓觀眾不止看一種或者幾種戲,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觀眾自然會有感受和判斷。正確從來不是表演的核心,演員的魅力在於把一個作品、一個人物演出不同的面向,無數個答案等著你,看你如何從中擷取最適合的元素來展現角色的人生。

「大導」林兆華一直覺得,胡軍不演舞台劇可惜了。 2014年,林兆華對胡軍說:「要不然你回來,咱們一塊排個戲?我幫你收拾收拾。」這句話就把胡軍說動了。他渴望再次被大導“收拾”,把自己打碎,像一名小學生一樣,重新找到舞台表演的感覺。

兩年後,林兆華在人藝排的最後一齣戲——易卜生的《人民公敵》開演。胡軍走上舞台,環顧四周,指揮著燈光、舞美、音樂,他是舞台上的“導演”,也是台上演著的這齣戲的主人公斯多克芒醫生,他拿著臺本,一邊演戲一邊指導演員:“再溫柔一點”,“再猛烈一些”。上一秒,他還沉浸在醫生的角色中,下一秒,醫生的夫人登台了,他瞬間切換回了導演身份:“上早了!”

觀眾一開始覺得奇怪,看著看著就會覺得很有趣。這正是林兆華的巧妙安排,《人民公敵》是一個嚴肅的故事,大量哲理性的論辯考驗著觀眾的耐心,以朗讀劇本和排練的形式演出,間歇性的跳脫帶來了更多的視角和趣味。

在短短的兩個多小時裡,演員與觀眾同呼吸、共命運,那種強烈的關聯與互相尊重是影視表演中所沒有的。當台上台下一起哭一起笑,同一個頻率共振,那就是胡軍最激動的時刻。這也是吸引他回到劇場的原因,每一場演出,台詞一樣,調度一樣,但演員的情感、狀態和精神面貌都不一樣,可能今天演這段的時候熱淚盈眶,明天又異常冷靜。舞台上沒有一定之規,在人物的狀態當中,既要保持準確度,還要去尋找自己的更多可能性。有一場演出,胡軍故意走到光區的邊緣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一半臉是亮的,另一半陷入黑暗中,他就站在那裡說台詞,觀眾的反應告訴他:效果特別好。

一齣戲在一個空間裡上演,從感官上到精神上,帶給觀眾一些直接的刺激和某種難能可貴的感受。 “你一進劇院就知道這是假的,”胡軍說,“但是你怎麼就看進去了,還為他熱淚盈眶,甚至走出劇場還一直在回味,這就是戲劇的魅力。”

許多觀眾是從影視劇中認識胡軍的,一聽胡軍的話劇作品即將上演,有點意外:軍哥還能演話劇啊?沒看過,去看看。對此,胡軍說:「不用懷疑,我就是從舞台上走出來的演員。我雖然也拍了一些影視作品,獲得了所謂的名聲,但我不會把外面的市場化的東西帶到舞台上來,我可以把觀眾帶進來。

近兩年,在再次排演《哈姆雷特》的過程中,胡軍更為強烈感受到,戲劇表演一定要尊重經典,要具備深厚的文化基礎與藝術底蘊。在排演之前,他們先去了英國,請英國皇家劇院的專家和國內的翻譯一道,重新翻譯了一版《哈姆雷特》。排演之後世界巡迴演出,反應非常好。

多年前,在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中,濮存昕演哈姆雷特,胡軍演掘墓人以及哈姆雷特的同學之一。那個版本很先鋒,用了一些意象化形式表現。在胡軍看來,李六乙導演的新版《哈姆雷特》往前走得更遠,整個舞台是一個不停旋轉的傾斜的大圓盤,演員們就在圓盤上演出,讓人感覺一切都是宇宙中的輪迴,一切都跑不出這個圓盤去,跑不出這種限制去。台上什麼道具都沒有,桌子椅子都沒有。男演員不允許化妝,換服裝就上台。

這一次,胡軍飾演的哈姆雷特不再是那個憂傷懦弱的王子,而是一個有行動力又睿智的掌局人,他時常徘徊、疑慮、不知所措,但他一直在行動。濮存昕演凶狠的叔父和已逝父王的亡靈,女主演是胡軍的妻子、人藝演員盧芳,她又演母後又演奧菲利婭,不換妝,一變臉就是母後,回過頭來又是奧菲莉亞,這樣的安排也有寓意──母後曾經也像奧菲利亞一樣,而奧菲利亞將來很可能會變成母後這樣的人。

經歷了這一輪的排演,胡軍對於當年林兆華提出的「人人都是哈姆雷特」有了不同的想法。面對墳墓,哈姆雷特想到:無論政客或律師、百姓或國王,死後都會變成骷髏,所有生前的愛與仇恨都會消失。在胡軍看來,哈姆雷特是個思想者、一個有信仰的人,這樣的人在各個時代中都是少數,並非人人都會思考「生存還是毀滅」這樣的問題,也看不到一個人徘徊、迷惘、不知所措就說他是哈姆雷特。

為什麼莎士比亞說「女人,你的名字是脆弱」?為什麼哈姆雷特對奧菲莉亞說「去修道院吧」?胡軍仍然相信,戲劇對於觀眾而言,還能提供一種精神上的引領,看一個故事的同時,也可以進入更深的解讀,透過戲劇,看到莎士比亞這樣的優秀創作者帶給大家的想像空間和思考空間。

現在胡軍明白了,為什麼從中戲到人藝,學的演的都是寫實經典劇目,像是《茶館》《龍鬚溝》《請君入甕》《名優之死》。這些故事與劇中人都是生活中的常見,而舞台上不常見。有了這樣的經典,就像有了基石,在這個基礎之上,再怎麼拆解、重新排列組合都沒問題,一層一層的累積讓作品不會浮在表面上,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就像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寫實的根基特別紮實,累積到一定的階段,從具像到抽象,從自然主義到表現主義,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自由探索,隨心所欲,推動了世界藝術的發展。

胡軍覺得自己很幸運,一直沒有離開舞台,只是得空去拍了一些影視劇,嘗試了不同的表演方式,再回到舞台上的這個自己變得更豐富、更飽滿。他也相信,不管時代怎麼變化,對一代又一代的年輕觀眾來說,戲劇仍然是一種好玩又時尚的娛樂。今天去看話劇了,看了什麼話劇,可以在朋友圈裡說一說。年輕人們多看看吧,等哪天想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戲劇,胡軍會很高興地坐下來和大家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