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簡介(新:鬱達夫故居前 |《十月》頭條詩人)

2022-11-29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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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詩人、批評家、翻譯家、教授,1957年生於湖北丹江口,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紀念》《遊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塔可夫斯基的樹》,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臉前》《黃昏或黎明的詩人》,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詩集》《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死於黎明:洛爾迦詩選》;編選中外現當代詩選及詩論集多種。

王家新的詩

鬱達夫故居前

初秋,江南的桂花樹香氣正濃

我再次從你的舊居前走過

富春江仍從你的筆下日夜流動

撥開岸柳,江面更開闊了

人們為你塑像,而那是個十六歲少年

遠行前望故鄉最後一眼

他再也沒有歸來,從一條人生長途

在最後倒於蘇門答臘的叢林前

但你仍坐在這裡,任門前的拖船來往

靜靜航行於另外的時間

幽州台-給胡亮

口授者早已消失在蒼茫大地。

正文是從一位泫然流涕的追隨者那裡來的,

詩題是後人給起的;

於是我們就有了《登幽州台歌》,

有了一代代的登臨

和對永恆的張望,

有了一聲令天地變色的長嘯

和這千年不絕、至今仍帶著

哽咽之聲的餘音

——從「幽州台」(而非薊北樓),

從那個自深淵為我們

再次升起的幽州台…

謒子昂墓

獨坐山下,梓江與涪江的交會處。

(“射洪”,江洪如射!)

如果你來憑吊,最好是搭船來,

像杜甫當年那樣(如果你能

渡過那些兇險的湍流! )

一位啞巴守墓人過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過了他的掃帚。

青青側柏。金黃的銀杏樹。

但有人告訴我:「文革」期間,墓園上面

曾經建有廁所!現在墓園朝前挪了,

像是要擺脫一個時代的惡臭!

我們能說什麼呢,在這

永恆無言的獨坐山下?

高大的墳塋,緊箍的墓石-那裡面

真有他那​​閃電般的遺骨?

一個詩人,不見容於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蒼涼的幽州台上了——

那遙遠的、斷頭台一般的

幽州台!

雨雪中訪平江杜甫墓祠

即使不是搭船來,我也能想像你在生命最後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的情景。

我們驅車,穿山越嶺,行至半途,

一帶霧中的江流便出現在窗側——

它會伴隨我們的!帶著兩岸黑瓦殘楓

和飄拂的葦草,像是從你的詩流來。

只是天色在變暗,先是冷雨,

後來變成了「舞回風」似的飄雪。

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時隱時現:為什麼你會從洞庭調頭

沿汨羅溯流而上?是病重求醫

還是重又聽到三閩大夫招魂的聲音?

只是一切也該結束了——你的雙眼

在這裡合上:對命運的最後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淚從我這裡湧出,

我們這一生只能靠淚水帶路。

什麼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墳

還是那一葉永遠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這飄旋的冷雨

和這針尖似的細雪。

謹以此紀念

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週年

讀葦岸日記

又是霜雪閃耀的冬天。

在你離世多年後的這個下午,

我讀你留下的日記:

「今天下樓了兩次。晚上我出去時,

天已經晴了。夜空非常乾淨…

北斗七星……她的樣子非常美麗。 」

(這是怎樣的一種語言?!

不是“它的樣子”,而是“她的”! )

“家新他們來”,蒙妮卡留下贈語:

「我在你家看到了白樺樹皮,對我,

它是大地上最美麗的樹之一。 」

是嗎?我都忘了!我把

那個曾經照亮我們生命的瞬間

都給忘了!

以下,則根據葦岸病重時的錄音

由妹妹整理:「家新打來電話,

詢問我這兩天的狀況…

我說我不適宜進入二十一世紀。 」

讀到這裡,我不能再往下看了。

我走下樓去。葦岸——

你永遠留在你永恆的家園中了,

而我們又迎來了

一個寒氣逼人的

最後審判似的凜冬。

「解體綱要」

陪伴了我們十六年,

風裡,雨裡,雪裡,泥裡,

歡笑聲中,沉默中,

像音樂一樣行進的盤山路上,

忠實等待的地下車庫…

二十多萬公里的行程,

換了一個輪胎和電瓶,

無數次被劃傷或磨蹭;

終於,它跑不動了,

一週前它在五環路上拋錨,

而我們束手無策:

它真的太累了嗎?

或像一個說死就死的人?

報廢廠的拖車來了。

像是不情願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遲遲交出了

手中的鑰匙和行駛證。

它的音響會被拆走,

從此一傳巴赫一次;

而它的德國造發動機,

人們修理後也許會另有他用,

像是心臟移植。

至於其他的,「沒有靈魂的東西

總是好處理”,

他們將卸下它的每一輛車門,

每一道鋼鐵邊框,

每一個螺絲釘。

總之,它將被解體,拆卸,

最後丟在荒郊外的

鋼鐵垃圾山上。

不會有任何哀悼花環。

在那吊車旋轉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響的聲音,

也不會傳來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後的第五天夜裡,

我竟然夢見了它:那是在從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們的車廂內飛舞。

我什麼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頂著飛雪往前走;

好像緊緊抓住方向盤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對我說:

別停下,別停下,我們一起走,

在路面結冰之前,

我們將到家,我們一定

要到家…

我醒來。而它似乎仍在那裡等我。

那滿輪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還在喘氣,或是

已在空氣中融化。

新年第一天,在回北京的高鐵上

「……多美啊,你看那些冬小麥田,

像不像你們的作業本? 」一位年輕母親

對著趴在車窗邊的小男孩說。

“樹上的鳥巢怎麼全是空的?”

「鳥兒怕冷呀,它們都飛到山裡去了。」

披雪的山嶺,閃閃而過的荒草、農舍…

“池塘裡面有魚嗎?”

“應該有,它們在冰下也能呼吸。”

而我也一直望向窗外(我放下手中的書),

它讓我想起了基弗的油畫——

那灰燼般的空氣,發黑的農作物茬…

而小男孩仍是那麼好奇:

“麥田裡那些土堆是做什麼的?”

「哦,那是墳,媽媽以後再告訴你。”

而我們從蘇北進入齊魯大地,進入

帶著一場殘雪和淚痕的新年。

突然我想到:如果我們看到的

是一道巨大的深黑的犁溝,

像是大地被翻開的帶污血的內臟和皮肉,

或是遇到一場意外……那位當母親的

會不會扭過孩子的頭?

什麼也沒有發生。列車——

在這蒙雪的大地上靜靜地穿梭…

註:“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為策蘭的詩句。

選自《十月》2021年第4期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