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4日凌晨,台灣著名女作家三毛在醫院洗手間自縵身亡,享年48歲。
上吊的工具是她兒時偏愛的絲襪。
絲襪的一頭拴在牆上的鐵鉤,另一頭牢牢套緊脖子。
三毛雙腿蜷縮起,雙手合十,身體半懸在馬桶上,死狀詭異。
在這過程中,即使有一瞬間,她產生一絲恐懼或悔意,都能立即抓住馬桶邊上的扶手自救。
但,三毛毫不猶豫、毫無留戀。
她不留片言只語,走得乾脆俐落,驀然而決絕。
消息傳出後,兩岸三地為之震驚,人們對其死因眾說紛紜。
這並不是三毛第一次自殺,在她48年的人生裡,一直都與「活著」相抗爭。
她所經歷的苦難遍布童年、成長、愛情、婚姻……苦得讓人不忍直視。
愛情侶難白頭,紅顏早辭世,求愛而不得,世間恨事,三毛佔全。
生命本該燦爛。可是,對於嚐盡孤苦與絕望的三毛,這一生,是否值得?
三毛原名陳懋平。
3歲時,由於怎麼樣都寫不好「懋」字,她自作主張叫自己陳平。
陳平跟其他孩子不同,她喜歡去墓園玩泥巴、喜歡看大人宰羊、喜歡撿垃圾。
在小學作文《我的志願》中,陳平寫下「想當拾荒者」的夢想。
特立獨行、崇尚自由,是陳平打小就有的標籤。
但上天一面賜給她獨特的性格,一面又賞她一顆玻璃心。
初二時,陳平拿了個數學高分,老師硬說她作弊,用墨水把她畫成大花臉,逼她在校園裡「遊街示眾」。
陳平深受打擊,她難過、自閉、試圖自殺,從此不再上學,家人們也拗不過陳平。
休學期間,陳平鎖上房間門窗,白天也拉上窗簾,一待就是好幾月。她遠離家人朋友,獨自一人在漆黑中熬過漫長而孤苦的時光。
那會兒,只有讀書能稍微把一點光亮照進她的內心。她讀唐詩宋詞、看當代文學、念英文小說……《紅樓夢》是她的摯愛。
後來,她把對生命的追問寫成了處女作《惑》,有幸在《現代文學》期刊上發表。
這次發表如同一雙有力的手,把陳平從自閉的深淵中拉了出來。
自此,陳平變成了三毛。
1964年,21歲的三毛來到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旁聽,她忙著寫作,也忙著談戀愛。
在那裡,她邂逅了初戀梁光明。
戲劇系詩人橫溢的才華,讓三毛欽慕不已。漸漸地,欽慕變成了熊熊愛火,火勢越燒越猛,直到被澆了一盆冷水。
梁光明拒絕與三毛結婚,離她而去,初戀就此落下帷幕。
別的女孩失戀,可能黯然傷神一段時間,就好了。
但三毛不是別的女孩,她要用「流浪」來療傷,要用「自由」來鎮痛。
1967年,三毛隻身遠赴西班牙,為自己取名Echo,在馬德里大學開啟新生活。正是在那兒,她第一次與荷西相見。
彼時的荷西還是高中生,對來自東方異國的三毛一見鍾情。他約三毛看電影、逛公園,大膽告白:
「Echo,你等我六年,我還要讀四年大學,服兩年兵役。等這六年一過,我就娶你。我一生的願望是擁有一套小公寓,我出去賺錢,你在家給我煮飯,這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事。
有那麼一刻,三毛被荷西的真誠打動了。但出於對現實的考慮,她拒絕了荷西,要他不要再來找自己。
看著荷西一邊倒著跑,一邊揮手哭著跟她道別「Echo再見!Echo再見!」三毛頓時覺得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之後六年,兩人斷了聯繫,沒了消息。
三毛繼續閱讀、寫作、戀愛、失戀……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她的Mr. Rright。
她不曾想過,自己能再見到這個真誠的男孩;也不曾想過,這個男孩日後將會給自己帶來無數驚喜與顫抖時刻。
1970年,三毛回到台灣,受邀到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德語系任教。在這裡,她與一位德國教授墜入愛河,並準備喜結連理。
「那個德國人很愛她,而且博學穩重,很有西洋學者的氣質。」三毛姊姊陳田心回憶道。
然而,造化弄人。
結婚前夜,未婚夫心臟病突發,猝死在三毛懷裡。
婚禮變成葬禮,天堂變成地獄。
三毛一時承受不了劇痛,暗自吞下整瓶安眠藥,幸好及時被家人搶救回來。
死而復生後,她決定再度遠走,逃離台灣這個傷心地。
1972年冬,三毛重返馬德里,與分開六年的荷西重逢。
那天,她在朋友房間裡閉眼等候,突然聽到房門開了,一雙溫柔的手臂從背後把她攔腰抱起。
三毛睜眼一看,是荷西!昔日那個稚氣的男孩,留起了大鬍子,更加成熟帥氣。
三毛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任由荷西抱著她轉圈圈。
「那天我穿了一條長裙,他攬著我兜圈子,長裙就這樣飛了起來……”
當成年人世界裡的海誓山盟都已煙消雲散,只有荷西,一直記得當初要娶她的約定。
1973年,三毛被雜誌上一張撒哈拉沙漠的照片吸引,她的流浪DNA動了,決定搬到那裡去生活。
荷西二話不說,放棄自己的人生規劃,提前到沙漠安排定居所需的一切。三毛驚喜不已,她更確信,這是命中註定的男人。
一年後,31歲的三毛與23歲的荷西在沙漠小鎮阿尤恩舉行婚禮。荷西送給三毛一隻駱駝頭骨,獨一無二的女孩說,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但在沙漠裡,生活過得並不舒適:氣候惡劣、物質匱乏、供電不足、飲水困難……即便這樣,三毛卻覺得自己活在綠洲里。
為了吃頓熱飯,夫妻倆借來鄰居的鐵皮碳爐,一邊嬉笑著煽火,一邊被嗆得淚流不停。
為了裝點蝸居,他們一起到垃圾場拾荒,用汽車輪胎做椅子,用鐵皮和玻璃做風燈。
為了尋找小烏龜和貝殼的“化石”,他們樂此不疲地開車往返數百里,深入沙漠腹地盡情探險。
他們就像兩個小孩,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裡面有多少甜。
而三毛一直以來想要被愛的渴望,在荷西這兒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熱烈地愛著他。
“我雖然住在沙漠裡,但在他身邊,我看到的卻是繁花似錦。”
在撒哈拉沙漠,三毛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她把與荷西的沙漠生活寫成了書,《撒哈拉沙漠的故事》、《雨季不再來》、《溫柔的夜》相繼問世。
三毛帶著她的「流浪文學」成功出圈,吸引了一眾年輕書粉。
但這些,三毛並不在意,她一心只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婚姻中。她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跟荷西相濡以沫,直到永遠。
誰料,造化再次弄人。
1976年,由於撒哈拉政治情勢變動,三毛與荷西搬到了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島。
三毛繼續寫作,繼續為荷西做飯,荷西則找到潛水員的工作。但夫妻倆安穩、快樂的生活僅僅持續了三年。
1979年9月,三毛的父母特地來小島跟他們過中秋節。在三毛送父母回去的途中,突然接到噩耗:荷西在工作時,意外溺亡。
潮水退去,皓月當空,大海卻交出荷西僵硬變形的屍體。
父母極力阻止三毛看荷西的遺容,但三毛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哭到暈厥。
她在停屍間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陷入半瘋。
三毛握著荷西冰冷的手,喃喃地說:「你不要害怕,你要經過一個黑黑的隧道,你要勇敢地走過去,那邊會有神來接你。現在我有父母,不能跟你一起走,過幾年我再來見你。
之後的日子,如同行屍走肉。三毛每天流連於墓地,一邊趴在地上用十指挖土,一邊嘶聲裂肺地喊著:「荷西回來!荷西回來!」
看著幾近崩潰的女兒,父母心如刀割。他們帶著三毛離開悲傷的小島,結束她長達14年的流浪生活。
剛回台灣時,三毛的狀態仍舊不見好轉,「生」與「死」的念頭持續在她腦中打架。
「若選擇自己結束生命這條路,於我而言,那將會是更幸福的歸宿。」
老友瓊瑤非常擔心三毛,她拉著三毛促膝長談了7個小時,終於得到對方承諾:“我答應你,絕不自殺。”
一段時間後,三毛終於開始重拾生活,她到南美洲旅遊,寫筆寫作。
1980年,《聯合報》邀請三毛進行環島演講,反應極佳。她也擔任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教授「小說創作」和「散文習作」兩門課程。
伏案寫作、奔波演講、頻繁授課……三毛試圖用肉體的累乏去掩蓋內心的疼痛。
而實際上,她的精神世界已逐漸崩塌。荷西死後,三毛大小疾病頻傳,她厭食、失眠,靠著藥物維持身體健康。
“多少個無眠的深夜,我躲在漆黑裡,瘋狂思念荷西。身體好像被無數蟲蟻啃咬,直到成為一個空茫的大洞。”
三毛對荷西的愛,依舊濃烈而執著。
她深信,此生不會再愛了,直至遇到「西部歌王」。
1989年,三毛讀到作家夏婕寫的幾篇《王洛賓老人的故事》,內心異常激動。
她很早之前就聽過王洛賓的歌,尤其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只是當時她不知道,這位音樂家竟然有著如此坎坷的人生。
王洛賓一生磨難重重,先後兩度入獄,歷經18年鐵窗生涯。 38歲時,妻子病逝離他而去,他一人獨守在新疆,每天對著愛人遺像,彈唱一首曲子給她聽。
「這個老人太淒涼太可愛了!我要寫信安慰他,我恨不得馬上到新疆看望他!”
1990年4月,三毛飛往新疆,終於見到77歲的王洛賓。
30歲的年齡差並沒有阻礙兩人的交流,他們彷彿莫逆之交,一場酣暢淋漓的談話持續甚久。
餘興未了,三毛為王洛賓唱了一首《橄欖樹》,王洛賓也回敬了一首《高高的白楊》。
那一刻,大漠孤煙、小島浪聲、故人音容……歷歷往事湧上心頭,三毛忍不住袒露悲傷,如泣如訴。
只有經歷過愛斷情殤的人,才能感受到王洛賓曲中徹骨的孤苦。
新疆一別後,三毛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她頻繁寫信給王洛賓,死灰復燃的愛情,無遮無攔地躍然紙上:
「我親愛的朋友,我們是沒有年齡概念的人,一般的世俗觀念,約束不了你,也約束不了我……閉上眼睛,眼前全是你的影子……你無法要求我不愛你,在這一點上,我是自由的…”
從1990年5月到8月,三毛寫了15封信給王洛賓足足。
可是,已到遲暮之年的王洛賓,沒能力接受這份熾熱的愛,他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徬徨:“我就像蕭伯納那把破舊的雨傘,早已失去了傘的作用。”
被拒絕後,三毛仍不死心。 1990年8月,她再次前往新疆,並住進了王洛賓家。
她為他做飯、彈琴、唱歌、寫詞,以喚醒王洛賓對「愛」的熱情。
誰知,當地媒體得知三毛空降烏魯木齊,大批人馬前來採訪。王洛賓明知三毛不希望被打擾,但礙於情面,還是請求三毛配合。
那一刻,三毛發現自己高估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她心灰意冷地拎起那隻裝滿衣衫的行李箱,獨自離開了。
1991年元旦,離開王洛賓4個多月後,三毛因子宮內膜肥厚,住進了台北榮民總醫院。
她寫信給賈平凹:“明年來西安,希望你給我準備一輛腳踏車,咱相約到田野間採集些素材。”
兩天后,她給好友眭澔平打電話留言:“小熊,我是三毛,如果你明天在台北,請打醫院電話。”
接著,她突然與這個世界告別,逃離到一個沒有人找到她的地方。
2008年,三毛過世後17年,好友眭澔平終於鼓起勇氣公開她的遺書:
「小熊,我走了,這一回是真的,但我還是很想你。如果我不能回來了,你不要鬆掉我的衣袖……你的愛人三毛要走了。”
可見,三毛對小熊有著「友人以上」的獨特感情。
在親手結束生命之前,她寫了信給親愛的小熊、打電話、留了言。
在心臟停止跳動之前,她仍在渴望愛、表達愛、追逐愛。
關於三毛自殺的原因,大眾各說一詞,但想來想去,無非是「情深不壽」。
早在少女時期,父親就跟三毛說過:“妹妹,人生至樂,無非情天孽海;人生至苦,亦無非情天孽海。”
在荷西身上,三毛充分感受到人生的至樂、至苦。
荷西死後,為了遵守與家人朋友的承諾,三毛拼命抓住每一次愛與被愛的機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試圖在世上苟延殘存。
但最終,她還是絕望地發現,命中註定的愛,此生僅有一回。
三毛曾在書裡寫過一段與荷西的回憶:
有一天,鐘敲十二響時,荷西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輕聲說:“快許十二個願望。”
三毛在心裡默念了十二句相同的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但願她在天上,跟所愛之人,長長久久。
部分參考資料:
人物《三毛,荷西,遠方的島與愛》
蔣勳:三毛與她的時代
作者:大翎
編輯:柳葉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