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散木
毛澤東和章士鑷合影
身份特殊的章士鑷
章士鑷(1881~1973),字行嚴,湖南善化人。他是個特別的人物,終其一生,亦官亦士,亦主亦客,最終得以頭頂「無黨派人士」的桂冠。他一生交遊甚廣,識人甚多,特別是與毛澤東的交情,更是歷史上的一段佳話。可以在最高領袖那裡說上話,甚至是別人不便說的,他卻可以說,而且似乎非常願意說。這使得他幾乎成為一個孤例——“愛管閒事”,同時又被賦予了“特殊使命”的長者和老人。
章士鑷有過一段不尋常的歷史──參與「倒清」、傳播西方文化和思想。後來,卻與新文化運動作對,當上北洋政府的高官,壓制學潮。
章士鑷對女兒章含之講述自己的經歷時,提到楊開慧的父親楊昌濟曾將女兒的男友毛澤東介紹給自己時說“潤之有雄心壯志”,是他在湖南時最有前途的兩位弟子之一(另一位是蔡和森),囑咐如有機會,可以幫助毛澤東。 1920年,毛澤東為歡送湖南赴法勤工儉學學生來到北京並找到章士鑷,希望他能提供捐助。晚年,毛澤東曾對章含之回憶說,當時自己找章士鑷借錢時,自己的一隻鞋都是破的,彼時的章士鑷呢,慷慨地為毛澤東募集了兩萬銀圓。這給毛澤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全國勝利後一定要照價(其實是遠遠超出)還給章士釗。
1926年「三一八」慘案後,章士鑷痛定思痛,離開官場,從此以律師和著述為業。
1949年2月,章士鑷與邵力子等率領「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團」飛赴北平,遊說所謂「和平」。章士鑷和江庸、邵力子等也前往西柏坡,與毛澤東、周恩來等會見,對當時的國共和平談判及南北通航、通郵等廣泛交換意見。章士鑷後來對程潛等做工作,大力推崇毛澤東,勸說程潛打消顧慮,俟機起義。
4月1日,國民黨南京政府派出最後一支“和平商談代表團”,由邵力子、黃紹竑、章士鑷等為代表,以張治中為首席代表,組團前往北平。當時,毛澤東曾透過章士鑷向代總統李宗仁要求劉仲容 (中共秘密黨員)來北平,而章士鑷自己,後來則與蔣光鼐等一同宣告脫離南京政府,前往北平,周恩來、林伯渠等親赴火車站迎接。
新中國開國大典當天,敗退台灣的國民黨宣布:「資政」宋慶齡以及「國策顧問」邵力子、章士釗、李明揚、張難先等「被共方利用,甘心附逆,特予免職,以肅法紀」。不過,以章士釗的身份,此後他仍與許多國民黨元老如於右任、張群等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也因為這,海峽兩岸在需要時,他就成了最合適的斡旋人。
肩負特殊使命
新中國成立後,海峽兩岸長期處於敵對狀態。不過,根據已公開的資料,海峽兩岸的國共兩黨的聯繫持續地保持著。
1956年8月7日,帶著毛澤東和周恩來的囑託,章士鑷從北京搭火車,經廣州赴香港。這次名義上是私人的探親之行,其實是有特殊的使命,即持密信赴香港,會見國民黨駐香港的宣傳負責人許孝炎,轉交毛澤東致蔣介石的信。
此外,章士鑷過去在上海時,曾與杜月笙有著非凡的關係。據章含之回憶:此行,「中央當時還有一任務,即動員杜月笙回國」。雖然對大陸心存疑懼的杜月笙未能成行,但章士釗開始執行大陸與台灣建立渠道的使命卻由此啟動了。
1957年,蔣介石派國民黨立法委員宋宜山 (宋希濂的弟弟)返大陸。同時,海外記者曹聚仁也在北京先後訪問了章士釗以及周作人等,並與中共領導人接觸,傳達海峽兩岸高層的訊息。此後,每當章士鑷出行前,周恩來都會與章士鑷商談。章含之後來說:“父親的嘴很嚴,從來不對我們多說什麼。”
1958年8月,為了報復台灣對大陸沿海的破壞和滲透,同時為了反對美國製造「兩個中國」的陰謀,解放軍福建前線部隊開始砲擊金門、馬祖。砲戰打響後,毛澤東曾讓章士鑷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其中稱道:「台、澎、金、馬,唇齒相依,遙望南天,希諸珍重。」毛澤東讀了之後,很是欣賞,但以為把台灣看做「南天」不太恰當,遂改為「南雲」。 1960年3月30日,周恩來與章士釗談話,又提及台灣問題。兩人分析後,認為美國的「兩個中國」陰謀最終搞不通,台灣則是能拖就拖的局面。在先前後,章士鑷也運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多次介入大陸與台灣的聯繫,包括參與接待多次 「北行」的記者曹聚仁。
從1956年到1964年,章士鑷每兩年赴香港「探親」一次,每次都要住上半年。實際上,這是為兩岸的交流建立一個穩定且暢通的管道。可惜,就在1966年又該起程的時候,內地「文革」爆發,章士鑷固定的行程因此也被打斷。
1973年5月25日,92歲的章士鑷在毛澤東的安排下,帶著親屬和特別配備的醫生、護士、秘書、警衛等,飛赴香港。這次仍名為探親,實質是來恢復大陸與台灣連結的。因此,章的此行成為當時震動海內外的一則重大新聞。根據章含之回憶:當天,中國民航的包機降落在香港啟德機場時,「為了我們這架專機,香港方面專門封鎖了整個跑道,我印像中那天的機場是空空蕩蕩的」。 「主席在我們臨行前說,我們派一個包機過去,就是要製造轟動效應。」章士鑷在家屬及醫護人員的陪同下,坐著輪椅,被抬下飛機舷梯。
到達香港後,章士鑷“出奇地冷靜”,“他似乎意識到他正在履行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次偉大使命”。第二天,他就急匆地安排會見各方面的舊友。也許是氣候不適,以及過於勞累,章士鑷不久得了肺炎。周恩來立即下令組成醫療隊,連夜辦簽證趕赴香港。然而醫療隊還沒動身起程,章士鑷已在香港過世了,那是7月1日。
章含之還回憶,就在章士鑷到達香港之前,台灣的張群和 「二陳」(陳立夫、陳果夫)的代表也已經到了香港。父親曾囑咐她:「你告訴總理,我已和台灣來的人接上頭,開始工作了。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告訴週總理,我很想北京,事情辦好我就回去,叫周總理不要忘記派飛機來接我。
為毛澤東、劉少奇調解
1960年4 月,周恩來(前排右三)在中南海西花廳與章士釗(前排右五)等人合影
1967年3月,章士鑷遭到抄家。一怒之下,他給毛澤東寫了封信,毛澤東隨即將信批示給周恩來。周恩來馬上擬寫了一份宜加保護的民主人士名單,藉此保護了不少人。此後,章士鑷從北京301醫院返回家,除了閉門讀書外,他還想要調解毛澤東與劉少奇的關係,於是分別寫信給毛澤東和劉少奇。
章士鑷給劉少奇的信,內容如下:
少公主席座右:
緬維六、四年春節元日,潤公開教育會議於上海,公與鑷均列席。時潤公縷述北大積弊,心長語重,響徹殿廊。未意言者諦諦,聽者藐藐,不三、四年,教育體系全體魚爛而亡,致有今日。回憶前塵,應共扼腕。
文化大革命爆發以來,時不過六七月,暴力所至,摧枯拉朽,幾於無遠屆,無高不達。馴至近日集中力量與公為難。顧䌷繹潤公歷次工作會議談話意旨,類無不於公優加顧惜,有增無已,如曰:少奇同誌有責任,我亦有責任;又曰:對少奇同志不能一筆抹煞;又曰:錯了,說明白,改過來就行,我無意推翻任何人。如此等等,都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公心亮質,與天下人共見。嘗論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宇宙之大,又何所不容。
昔蘇子瞻《與程正輔遊香積寺》詩雲:「靈苗與毒草,疑似在毫發。」鑷觀近日廣眾宣佈公之十大罪狀,若而無產階級路線,若而資本主義路線,疑似之間易滑而進者往往易滑而退,二者殆不難東西忽而換位,黑白驟而變色。尤可怪者,公所著《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曾說到有人不懂馬列主義而特裝模作樣,自封為領袖,以家長式在黨內發號施令雲雲,此一望而知為指摘陳獨秀一流人,然讀者謂謾罵潤公。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斯殆別有用心,應置之不論不議之列。竊以共產黨起家不易,由草創以至統一全國,前後四十餘年之久。兩公皆始終其事,相與戮力拼命以底於成,此何等珍貴友誼,豈可等閒視之。
以鑷揣知公於潤公,微論學術,即以里與年事論,風義原是師友相兼。加以親隨有年,不斷耳提面命,即自安部曲而有所尊奉,亦屬誼所當然。今外間之所齮龔公者,姑不論是非虛實如何,而公應執持百鳥不噪空窩之確信,取法廉頗向藺相如肉袒負荊之誠意,親詣潤公之門,長跽謝罪,舉一切譫言毀語自矢。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向後在潤公統一指揮之下共同施行無產階級路線,期於一流而無間,傾懷自誓,毫無保留。須知人非聖賢,孰不有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鑷敢信潤公樂於公之有此一舉,立以公之誠懇轉達群眾,於是約期開一懇親大會,兩公同時出席,相與化豺狼於玉帛,易戟指為交心;由是自公而下,層累蔓延之各項糾紛均相次而解決,豈不大快!豈不大快!雖曰今之無產與資產兩條路線之劇爭不比於趙國之兩虎共鬥,有妨國家之急,獨美帝與各國反動派正悻悻同以中國為敵,而共產黨解放世界之大任,復以各被壓迫民族興起緩慢,吾囿於以一服八之艱苦形勢,難於一鼓驟成,實不宜於國內延長動亂,阻吾進路。
曩朱叔元《與彭寵書》:“凡事毋為親愛者所痛而見仇者所快”,吾為此懼,深有感於斯言,竊惟潤公之用心無過犯錯誤者皆得所改正,仍依崗位而各有貢於國,以符合於人口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之大團結,以康而國,以崇而民已耳。此由表面窺測似甚難,由間道鑼入則甚易。語雲:“解鈴還是系鈴人”,此一易於反掌之轉移形象,兩公實在握焉。惟公先圖。利之國家。幸甚。
專肅順致
政綏
章士鑷謹啟
章士鑷當時分別致函劉少奇和毛澤東,表示他願意居中調停這兩位中共領導人之間的矛盾,一般人是不敢有此舉的。當然,章士鑷也是「有勇」而已,他大概不會知道當時的形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以及那些已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看章士鑷當年的“壯舉”,人們只有敬佩,如他在信中“公然”指責“文化大革命”是“暴力”行為,認為對劉少奇的批判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至於他勸說劉少奇向毛澤東負荊請罪,提出讓劉少奇和毛澤東兩人一起出席會議,又表示相信毛澤東會大人大量,接受和解。這「管閒事」也「管」得太寬了,卻也看出了他的誠摯和善意。
如今,章士鑷寫給毛澤東的信還沒有揭露。不過,信中的意思,卻可以從毛澤東的回信中揣測出來。 3月10日,毛澤東回信說:
行嚴先生:
惠書敬悉。為大局計,彼此心同。個別人情況複雜,一時尚難肯定,尊計似宜緩行。
敬問安吉
毛澤東
「愛管閒事」的正直老人
章士鑷「愛管閒事」是出名的,那是因為他有「管閒事」的「資本」。
1957年上半年,中共開始實施整風。 3月,在一次全國政協會議上,章士鑷發言,引述「物必自腐而後生蟲」的古訓,「希望中共永遠保持廉潔奉公、不謀私利的優良作風」。這本來是很好的建議,也非常符合整風的宗旨,但結果出乎意料。此後,他竟受到了猛烈的抨擊,被迫作檢討,檢討又通不過,而且被內定為“大右派”。章士鑷不服,上書毛澤東,陳述其初衷。後來毛澤東批示:章士釗的用意不錯,應免予批評。章士鑷這才沒有當上「右派」。不過,他的許多友人卻沒有這樣幸運,如葉恭綽,只好寫了一篇《揭發自己犯罪的思想根源》,由章士鑷轉交給了黃炎培和李維漢。
1959年10月,章士鑷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 「文革」前夕,毛澤東決心衝擊被「修正主義」污染的教育領域,講了一番有關「教育革命」的話,還特地請來曾在北洋政府擔任過教育總長的章士鑷作陪。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文革」時期,出版業甚為蕭條,而章士鑷晚年的力作《柳文指要》卻被毛澤東特別批准,予以出版。大概有了這些象徵性的“資本”,章士鑷“愛管閒事”的脾氣照發不誤,這多少出乎人們意料。
大興「破舊」之風後,週作人自感不保,遂將其《往昔詩》的抄稿託人轉交於章士釗。
1968年8月,章士鑷給周恩來去信,反映原國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長覃振之女覃瑞受批鬥一事。
覃振(1884~1947),字理鳴,湖南人,早年參加華興會反清,後東渡日本,入東京弘文學院、早稻田大學,是同盟會評議員。此後又參加萍瀏醴起義,在長沙被捕,被判終身監禁。辛亥革命時出獄,任湘桂聯軍督戰隊隊長,攻打南京。中華民國成立後當選為眾議院議員,又參加反袁的“二次革命”,後在東京參加中華革命黨,任湖南支部部長。此後追隨孫中山,任總統府參議兼法制委員、改組後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以及國民政府立法院副院長、代院長,司法院副院長,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長,中央監察委員等。他主張抗日,與蔣介石多有相悖,並曾掩護過中共地下工作人員。 1945年毛澤東赴重慶談判,覃振兩次宴請這位老鄉,席間以張學良為例,勸說毛澤東盡快離開重慶。 1947年,覃振病逝於上海。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曾打聽覃振家屬的下落,並囑咐李維漢照顧家人。
章士鑷給周恩來去信,信中也證明覃振生前不是中共的敵人,而是同情者和友人,並與毛澤東、周恩來都有直接的關係。周恩來在接信後立即通知相關方面酌辦,並證明說:一、覃理鳴確在抗日時期與我黨有統戰關係,覃為當時反蔣人士;二、照顧覃之家屬,確為主席囑辦,與劉少奇無關。此後,覃瑞得到「解放」。
1970年5月,章士鑷又給周恩來去信,這次反映的是馬宗霍的工作問題和康國雄治病一事。
馬宗霍是著名文字學家、書法家,也是湖南人,曾是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教授和中央文史館館員、中華書局編審(主持過《二十四史》的點校工作),著有《說文解字》的研究著述,以及《音韻學通論》、《文字學發凡》、《中國經學史》等。章士鑷去信後,周恩來隨即指示有關方面解決問題,使馬宗霍得以返回文史館工作,且原職原薪對待。
康國雄是蔣介石的「乾兒子」和蔣緯國的小夥伴(蔣介石稱其為「賢侄」)。康國雄的父親康心如是著名的銀行家,曾參與辛亥革命,對抗戰時的八路軍也多有資助。康國雄曾在南開大學經濟系讀書,後來在北京機械學院任教。 「文革」中,因「蔣介石幹兒子」的關係蒙受了嚴重衝擊,在章士鑷等的鼎力相助下,周恩來力克艱難,三次批示,予以保護,使康國雄可以回到北京治病。周恩來還指示,待其病癒後,再另作下鄉安置。 1997年,康國雄赴台灣訪問,並探望了國民黨元老陳立夫和蔣緯國,拜謁了蔣介石陵。
1970年6月7日,章士鑷再給周恩來去信,反映右任前妻高仲林生活困難一事。得信後,周恩來迅即批示陝西省和西安市有關部門不要強迫高仲林疏散下鄉。批示中說:「高年九十,存日無多,女死親散,可委託街道委員會輪流派人照管,並由政府給以糧票和救濟費(包括街道委員會派人的工分在內) ,一直到死為之火化為止。 「非蔣嫡系,早年與章行老、邵力子同辦《民立報》,在辛亥革命後頗有聲譽,現於已死,如我政府對其前妻加照顧,當能影響舊社會許多孤單無靠而又非極反動分子」。
8月6日,章士鑷又給周恩來信,反映袁鴻壽工作一事。袁鴻壽是江蘇人,中醫名家和書法家。早年曾在法國、比利時、荷蘭深造,獲拉哀特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回國後在雲南大學等校任教。他也是北京中國醫學院的創辦人,一生致力於中醫研究事業,對中醫理論頗有建樹。在「文革」中,袁鴻壽也受到了衝擊。
章士鑷去信後,周恩來隨即批示有關方面予以解決,並認為可將其調至文史館,以完成他編纂法文典的工作。周恩來還指示,對袁鴻壽,薪水應照發。
編按:江榮兵
編審:鄭國偉
製作: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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