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玉琴
唐順宗永貞元年,詩人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司馬,途經一個江邊,他站在白茫茫的一片江雪之上的小舟裡,看到一個戴著蓑笠的漁翁拿著一根釣竿,全神貫注的在釣魚,渾然忘了天氣的寒冷。他面對著此情此景,聯想到自己正在失意的官場,想到天地之間這份孤獨是獨屬於自己和一片一片雪花的,於是即興吟誦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所有山上的飛鳥全都飛絕,所有的路都不見人的蹤跡。江上只剩下一葉孤舟,一個漁翁披蓑戴笠在獨自垂釣,沉浸在自己演繹的物我兩忘的世界裡。這首詩的每一行開頭一個字連在一起就是千萬孤獨的意思。一個人要怎樣孤獨才能發出一千萬孤獨的感慨?而孤獨恰恰是人生的常態。
孤獨就像是一輪上弦月,懸在歷史的天空,照耀著詩人柳宗元的一生。詩人柳宗元出生在一個傳承數百年的名門望族,那年恰是大唐動亂之後的第十年。此時的柳家,已經家境敗落。大約五、六世以來,無為朝士者。少年時期的柳宗元日子過得異常艱苦,九歲那年,再逢戰亂,柳氏一家,朝不保夕,飽嘗戰亂之苦。但到底是書香門第,母親盧氏更是出身名門望族,年幼的柳宗元獲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年僅四歲,他就能背誦母親教的古賦。十二歲,他隨父宦遊江西,就能與文人談詩論道,被紛紛稱為神童。
二十一歲的柳宗元,進士及第,三年後,他被選為秘書省校書郎,春風得意,扶搖直上,同年,娶了京兆尹的女兒為妻,也就是當時的長安市長千金,兩人感情甚好,事業愛情雙豐收的柳宗元儼然人生贏家。但災難卻接踵而至,父親和妻子相繼離世,讓柳宗元遭受沉重的打擊。好在此時,仕途之路卻特別順暢。柳宗元三十一歲的那年,他已經被提拔為監察禦史裡行,也就是國務院重要部會的高級公務員。當時的他,才華出眾,平步青雲,事業蒸蒸日上,喪父喪妻的苦痛暫置一邊,滿腔抱負,施展在即。然而,就在事業蒸蒸日上之際,他卻在政治上遭遇到一場異常猛烈的打擊。
805年,唐德宗駕崩,順宗即位,朝廷上一批積極的儒生竭力割除弊政,發起一場革新,他們削權罷官,貶斥貪吏,整頓稅收,可謂轟轟烈烈。但兩千多年來的王朝史無數次證明,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有一個致命的弊病,熱血有餘,政治敏感不足。那一場所謂的革新,涉及面太寬了,滿朝文武無不受其波及,大權在握的眾人又豈肯罷休,不過六個月,順宗被迫禪讓,宦官們擁護的憲宗即位,為期180多天的革新之火就此被澆熄。相關人等,命運來了一個急轉彎,入獄,流放躲之不及。柳宗元也未能倖免,西元805年秋天,三十二歲的柳宗元帶著母親和兩個妹妹坐著馬車,緩緩行駛在南下永州的官道上。 10年前,他獨自走進長安,以弱冠之歲,在「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萬人海選中脫穎而出,金榜題名。
十年後,人到而立,光芒暗淡,落魄立場。馬車的背影被夕陽無限拉長,直到長安的城門腳下。永州十年,孤臣淚盡。人到中年,事業崩塌,理想破滅,本身就是一場悲劇。但更讓柳宗元痛苦的是,因為他的戴罪之身,族人受到池魚之殃,在講究門第出身的唐朝,顯然是無法輕易抹去的污點。面對親人的抱怨和責難,他默默寫下這樣的一段話:「宗元不謹先君之教,以陷大禍,幸而緩於死。罪惡益大,世無所容。」自言自語又偏野,不能摧折的柳宗元,終於在走向中年的過程中,褪去了所有的鋒芒。而在永州,等待他的卻是更深的愁苦和孤獨。柳宗元被當地人黑的厲害,一家剛到永州,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在一位僧人的救濟下,寄住在龍興寺裡,生活艱苦而又水土不服,柳宗元的母親未及半年便離開人世。 身遷萬裡,煢煢孑立,這對柳宗元是極其重大的打擊,再加上殘酷的政治迫害,被醜化為怪民,柳宗元一直處於悲憤,孤獨,憂鬱,痛苦之中。
柳宗元在另一首詩《入黃溪聞猿》裡把自己比喻成孤臣,一個被遺忘的遷徙客,哀怨愁苦無處不能訴,哭不出也道不出,一片淒涼可想而知。這樣的苦日子看起來沒有盡頭,柳宗元不能改變日子,他只好改變自己了。慢慢的,柳宗元的詩幾乎看不見煙火了。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渾身一股騷客怨氣的柳宗元,終於寫出陶淵明式的淡遠清遠。 但他終究不是歐陽修,不是蘇東坡,甚至也不是好友劉禹錫,沒有那樣的豁達,即便身處在山水之中,他放不下的依舊是自己。看見的也依舊是萬古寂寞心。
永州十年漫長而艱辛,十年之後,朝廷終於想起了已經完成改造,洗心革面的柳宗元,一紙赦令召他馬上回長安。經過一個多月的跋山涉水,柳宗元好不容易回到長安,但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權力鬥爭,還未站穩腳跟,無端端又被打發到遙遠的柳州。在長安待了不到一個月,他又啟程,路經衡陽時,他與同在諫遷路上的好友劉禹錫相逢,感慨萬千:「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草樹平。得人頭皮發麻,欲語忘言。
唯一慶幸的是,這次赴任柳州,是做當地的大官,當地官吏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排擠他。 44歲的柳宗元在百越蠻夷之地,更覺孤獨,和那些奮力鑽營功名利祿的人不同,柳宗元更想實現的是自己的政治抱負,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柳宗元在任期間,改變當地的殺牲畜祭祀的陋習,有病就求醫問藥,引導百姓開鑿井水,興辦教育,廣種柑橘和柳樹,僅四年時間,使柳州面貌大為改觀,更對柳州後來的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紮下了深厚根基,可謂政績卓著,功不可沒。
當時,曾經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已經離散,柳宗元又不屑與身邊的人為伍,可是他身後終究還有一大家子等著他去維繫生活。尤其是續弦之後,還育有二子二女。人到中年,一邊渴望高山流水,一邊又不得不面對柴米鹽油。他不得已,卻又不得不為之。有些人不想結交,卻不得不結交,有些事不想去做,卻不得不勉力而為。中年的柳宗元,更能看清生命的本質,一個人的孤獨可以是一種選擇,而一群人的孤獨,就是中年人最大的無奈。未待回京,閔然長逝。
819年,47歲的柳宗元病逝柳州,可憐一代才子謝幕前,寫書信一封,將自己的子女託付給好友劉禹錫照顧,而好友劉禹錫也沒有辜負知己的重托,將柳宗元的兒子視如己出撫養,直到高中進士,金榜題名,完成任務。 人生縱然有千萬姿態,唯中年得千萬孤獨。詩人柳宗元的孤獨,尤其深不見底。
【作者簡介】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以創作文學評論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說。已在《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週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誌》《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連雲港文學》《散文百家》《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羊城晚報》《愛人雜誌》《百家湖》《宿豫文藝》《夢陽雜誌》《太湖》等百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百餘萬字,獲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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