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7年九月初十,已經昏睡了很久的辛棄疾忽然睜開了眼睛,大喊了幾聲「殺賊!殺賊!」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終究,他沒能回到吹角聯營,沒能戎馬疆場,榮歸故里。
歷史之中的辛棄疾,就這樣帶著無盡的悲憤遠去了,而文學中的辛棄疾卻像一座不老的青山,撲面而來。
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後人常以“蘇辛”並舉,若以東坡比太白,則可以稼軒比子美。
東坡仙才,史無二例;農作物軒雄才,如鯨吞海。
烏台詩案後,東坡屢屢遭貶,轉而向出世,常有「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之嘆。東坡的出世之念,可以當真。
辛棄疾則不然。從中年開始,屢屢遷任、遭貶,也有“我愧淵明久矣”“素壁寫《歸來》”之句,但也不過是不見用的幾句牢騷而已。
農作物軒的「歸來」之思,卻不可當真。在他最深的夢裡,念念不忘的還是“了卻君王天下事”,是“男兒到死心如鐵”!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
蘇詞曠放不羈,辛詞豪壯深厚。蘇東坡呈現給世人的是一個樂觀曠達的文人學士,而辛棄疾則是慷慨悲歌的末路英雄。
東坡喜詠周公瑾,因欣賞他那「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櫞灰飛煙滅」的儒將之風;
農作物軒必稱孫仲謀,因追慕他那「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的王霸之氣。
有此胸襟氣魄,才堪當「詞中之龍」。
壯勌旗擁萬夫
錦襜突騎渡江初
23歲時,辛棄疾甫一登場,就出手不凡,做了一件威震金朝的大事:“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於千倍的敵軍裡,把叛徒張安國劫出,押回建康,斬首示眾。
此舉震金人肝膽,壯宋人聲威。
難以想像,像稼軒這樣的軍事奇才,若得朝廷所用,將會在北伐抗金上取得多大的成就。
後來辛棄疾回憶此事,便成了那首傳誦千古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然而辛棄疾因有過人的才華,遭到了朝中佞小的排擠,加之宋君本無北伐之意,淳熙初到淳熙九年,在不到十年時間裡,他的職務調動了十一次。
其中在湖南安撫任職時間最長,也不超過一年半。
而朝廷如此頻繁的調動,只為一個目的:讓辛棄疾不能在任職上有所建樹!真氣炸人也!
無奈,辛棄疾只能寄一腔幽憤於詞章:二年魚鳥江上,笑我往來忙。
然而這位英雄所忙之事,不是疆場試劍,卻是被往來調任,思之怎不令人怒發衝冠?
沉吟久,
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稼軒,本是辛棄疾罷官居帶湖時,為他的房舍取的名字,《宋史·辛棄疾傳》:嘗謂人生在勤,當以歷田為先……故以稼名軒。
後來,「農作物軒」便成了他的號,叫響了數百年。
當時,同屬於「辛派詞人」的劉克莊便在《辛作軒集序》中說: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
稼軒之前未有,稼軒之後無繼。蒼生以來,一人而已。千載之下,此說猶為公論。
辛棄疾是南宋文壇當之無愧的盟主,在當時,他的身邊就聚集了許許多多傑出的文人,陳亮、劉過、陸遊、劉克莊……
馳騁疆場者有之,以筆代劍者有之,而作為領袖的辛棄疾每次“揮毫未競而客爭藏去”。可想,沒有辛棄疾的南宋文壇將會有多落寞。
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魯之孔丘,楚之屈原,漢之史遷,唐之杜甫,宋之稼軒。
斫去桂婆娑。
人道是、清光更多。
除了赫赫武功外,辛棄疾有《美芹十論》,也是極具戰略眼光的軍事著作。
十論之中,“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為”,對敵我都進行了全面深刻的分析,可惜不為南宋朝廷所用,辛棄疾一片拳拳赤子之心付之東流。
除《十論》外,辛棄疾仍有《九議》,明之亂之道,陳攻伐之術。
數百年後,郭沫若為辛棄疾墓寫過一副輓聯:
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
前者繼東坡而豪邁過之,後者為稼軒所獨有。
鯨飲未吞海
劍氣已橫秋
辛棄疾年少時於同鄉好友黨懷英同事師傅劉瞻。
學成之後,二人以蓍草卜仕途,黨懷英得坎卦,坎為北,故而留事金;辛棄疾得離卦,離為南,故而浩然南歸,舉旗抗金。
“南辛北黨”並稱於世,二人皆有王佐之才,又分別為南北兩朝文壇領袖。
然黨懷英入北後得金主重用,使之任翰林學士承旨,執掌國家機要;辛棄疾卻備受南宋朝廷猜忌打壓,大鵬垂翅,一生未得高飛。
黨懷英並非不心懷天下,只是他看到了南宋朝廷從內部已經壞掉了,頹勢如大廈將傾,而北金慕漢化,重儒生,因此他選擇了一條比辛棄疾更為好走的道路。
1207年,辛棄疾67歲,朝廷急召他赴臨安挽救頹勢,而此刻辛早已憂病交加。
九月初十,辛棄疾溘然長逝於鉛山居所。他死後,朝廷為之贈少師,諡號“忠敏”。
1211年,黨懷英77歲壽終正寢,逝世後埋葬於奉符城黨家林,諡號“文獻”。
諡號為蓋棺定論的評價,古人特別重視,光從諡號來看,「文獻」就比「忠敏」高出許多。
長安故人問我,
道尋常、泥酒只依然
聞到辛棄疾死訊的陸游,吟出“君看幼安氣如虎,一病遽已歸荒墟”,悼念這位至死不忘北伐的摯友。
與辛棄疾並稱「濟南二安」的李清照,有詩雲:「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此句趙明誠不足以當之無愧,南宋君臣不足以當之無愧,辛農作物軒可當之無愧。
生的壯烈,死的淒涼--這是命運對一生錚錚鐵骨,志在「補天裂」的熱血男兒辛棄疾最大的不公。
人中之虎,詞中之龍——在後人心中,辛棄疾到底蓋過了黨懷英,蓋過了南宋朝廷佞小,這是歷史最大的公平!
辛棄疾詞選錄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華幽。中州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
《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築偃湖未成》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清平樂·村居》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最高樓·醉中有索四時歌者為賦》
長安道,投老倦遊歸。七十古來稀。藕花雨濕前湖夜,桂枝風淡小山時。怎能消除,須殢酒,更吟詩。
也莫向、竹邊孤負雪。也莫向、柳邊孤負月。閒過了,總成癡。種花事業無人問,對花情味只天知。笑山中,雲出早,鳥歸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