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陽光報•陽光網】
主持編輯:季風(陽光報《非常對話》編輯)
對話來賓:作家趙韋
編按:趙韋是陝西頗具知名度的紀實文學作家,也曾是《陽光報》極具才幹的新聞記者。他自幼跟隨父母在航太單位的大院子裡生活,對航太事業有著極為深厚的情感。 2022年12月,作為陝西重大文化精品項目的紀實文學作品《國家至上》,被評為中央宣傳部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這是他五年寫作中三易其稿,寫得很辛苦的一部紀實作品,真實記錄了中國運載火箭、戰略戰術導彈、衛星、載人飛船等航天產品固體發動機的開發、生產、試驗的艱辛歷程,集中反映了中國航天人和軍工人的「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的載人航天精神,為讀者揭秘了中國固體火箭發動機技術從無到有、從落後到先進的艱難歷程。
季風:您好,趙韋!恭喜您的作品作為陝西重大文化精品的項目,獲得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圖書類獎項。這是一部能深刻詮釋我們中國航太固體動力事業建構者的逐夢航太、為國礪劍的初心使命的優秀作品,同時獲得了讀者、專家們一致的內心共鳴和集體認可。
趙韋:我覺得《國家至上》能夠此次獲獎,應該是那些航太工作者們為國奉獻、不懼險阻的精神感動了評審們吧!那些默默無聞、幹驚天動地事的航太科技人員,真的是令人尊敬。
季風:過去引擎裡裝藥、挖藥、脫黏的環節中,操作稍不得當,就會引發爆炸,這危險被您描寫得細緻入微,果真如此麼?
趙韋:固體推進劑就是能量巨大的火藥,與我們所見過的黑火藥相比,同等劑量中所含的能量值高出數千倍。在前幾十年間,因為技術條件所限,推進劑的生產、引擎裝藥等操作工序,都要靠大量的手工操作完成。氣泡、脫黏等加工缺陷時有發生,必須把脫黏部位的推進劑用手工挖掉再修補好。這每一步都很危險。因為推進劑是一顆小小的電火花就能引燃的高危險品,釋放出的高溫和巨大能量,在不到1秒鐘的時間裡就能燒毀周圍的一切,而這種危險操作就是一線生產工人的日常。
我在採訪大國工匠徐立平的時候,他說,自己入職的第一天,上安全訓練課時,安全員提問,如果廠房裡著火了,你該怎麼辦?答案是,不要救火,立刻逃生,如果你還來得及逃的話。固體推進劑的燃燒是撲不滅的,因為它自備氧化劑,只能讓它自己燃燒完。手工操作是幾十年前的生產狀況,現在的技術已經是飛躍式升級,大部分採用自動化設備遠距離操作,我也無從看到那種手工操作的場景。但從親歷者的敘述、從歷史資料的描述以及從過去的事故案例中,還是可以還原當時的場景。我在航太四院的院子裡,看見過臉部、身體嚴重燒傷的職工,那都是經歷危險、倖存的勇士。
但在採訪過程中,無論是退休工人還是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都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幹的就是這樣的工作嘛。」語氣中沒有任何的抱怨、悲壯,也沒有一絲豪邁之情。這讓我覺得特別震撼和感動。
季風:這部作品是對中國航太領域事業、人物活動的文學性開發,也是對航太精神的熱情禮贊,談談您為何能具體處理這個重要的文學題材?
趙韋:我能寫出這部作品,首先要感謝陝西人民出版社,是出版社將這個策劃選題交給我完成,我才有幸參與了這項工作。事實上,我目前創作出的三本書都是陝西人民出版社策劃的。我特別感激編輯屈奇老師、韋禾毅老師,是他們引導我走上了寫作之路。因為兩位老師先前對我比較了解,知道我有採訪寫作的能力,才把這樣的好選題交給我。在執行過程中,不斷提出意見和建議,及時修正方向。後來還有王輝老師的加入。
一個寫作者,能遇到這樣的責任編輯實在是件幸運的事。他了解你的寫作習慣、行文風格甚至脾氣秉性,讓你盡可能將自己的所長發揮出來。而作者對於責任編輯的信任也很重要,盡力向設定好的目標進發,即便在寫作中遇到很多的困境,也要想盡辦法去實現。陝西人民出版社社長趙小峰曾說:「出版社和作者之間是相互成就的關係。編輯和作者就像兩隻船槳,哪一方不使勁,船都劃不遠,只有兩隻槳都奮力劃行,才能行穩致遠。
季風:邢球痕、楊南生是中國第一代固體燃料使用者,並領導火箭固體燃料發動機的開發者,他們的人生和事業真實再現了中國固體動力火箭篳路藍縷、艱難開拓的發展進程。他們令您最感動的地方是哪些?
趙韋:這個問題我很難用三言兩語來簡單回答。前些天央視網一位編導說,要選用書中一段四五百字的文稿朗讀,要求能反映出航太事業的風貌和全書的內容。我開玩笑地說:「我實在選不出來,如果能用四五百字來說清楚,我就不用費力寫幾十萬字的內容了。」事實上確實如此。這本書中寫了幾十位航太人的經歷,每一位都讓我感動,每一位都代表著身後成千上萬的同樣經歷、同樣精神的航太人。每個人的經驗都能寫成幾十萬字的書,我根本無法用簡短的話語說清楚,所以,航太事業發展的進程和其中的故事,還是讓讀者們在閱讀這本書中自己去感受吧。
季風:您除過這部作品,也寫了《十一維空間-物理學家侯伯宇的多維人生》《中國動力》等長篇報告文學,您是學工科的麼,能否介紹下您的教育背景?
趙韋:我有十餘年的新聞記者從業經歷,這為我目前從事的寫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因為紀實文學寫作,需要進行大量的採訪,當記者時練出的現場採訪能力和技巧,為我收集第一手資料提供了最有力的技術保證。
其實,寫什麼題材跟學過什麼專業並沒有必然聯繫。評論家楊樂生先生在我的作品研討會上說過一番話,我覺得特別好。楊先生說:「說起趙韋這個身份,我還真不太同意好多人提到的他是航天二代。就算他是航天八代,這和一部好作品也沒有關係!他不是僅憑一個航太人的出身就能了解那些技術的問題,很多事情他肯定之前根本也不了解。他下功夫深入,仔細收集材料,潛心地思考和修改。
事實上,我還寫過有關高鐵的技術、煤田勘探、石油化工等行業的中短篇文章,都是毫無技術關聯的行業。我所寫過的任何一個科技門類,都在之前進行了大量的資料查找,在採訪時詢問該領域的專業人士,相當於主動學習了一遍基礎知識,再進行稿件書寫。一個合格的紀實文學作者,就是要具有書寫任何行業的能力,要對該領域的基本知識和原理有所了解。
應該說,以前當記者時練出的採訪能力,就成了我的優勢。讓我在準確採訪到有價值的技術方面知識上,不說外行話。
季風:文學評論家李炳銀評價這部作品人物都極具個性,也有非同尋常的表現,請問這樣的寫作中,虛構的成分佔多少?
趙韋:目前,我主要從事紀實文學的寫作,既然是“紀實”,那就秉持一個“實”字,寫真實的人、真實的事。
我曾經看過一種觀點,說文學的價值就在於虛構,來自生活而高於生活。也許,在小說等文體中,這是要遵循的原則吧。但在紀實文學中,這是要杜絕的。既然稱之為紀實文學,文學性如何體現?我覺得,紀實文學的文學性絕對不是建立在故事情節的虛構上的,而是在謀篇佈局、敘述方式等,在埋伏筆、留懸念、設置矛盾衝突點的技巧上運用文學性。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的。
在我寫作的過程中,我必須做到筆筆有出處,每件事和每個人都要求確有其事。必須有親歷者親口講述,甚至同一個事件,只要條件允許,我要採訪更多的人,收集不同角度的細節,讓故事豐滿好看。有已經過世卻必須要寫的人物,受訪的單位會提供我別人寫過的文章。這種資料我只作為人物的生平經驗參考,絕對不會引用其中的細節和對話。我必須去採訪與當事人有過直接接觸的人,由他們講述的事情和對話我才會寫入書中。
紀實文學一定要在採訪上下足功夫,唯有如此才能把人物的真實經歷寫出來,生活本身比編劇高明一萬倍,寫出了真實的生活細節,就是波瀾起伏、引人入勝的好作品。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季風:作品裡的楊南生、邢球痕等人物,很有代表性,尤其是院長邢球痕,在1984年初春,他從藍田趕往西安火車站,搭車去參加航太部的重要會議,這是當時以為要去領受製造國家戰略武器任務而留有懸念的文學設計麼?
趙韋:用1984年春天邢球痕去參加重要會議,是因為那個時間點有特別的意義。他以為是去商討剛上馬的戰略核武研製工作,但實際上,卻是航太部向各單位通知,要大幅縮減科學研究計畫和研製經費。
1984年是中國航太業,乃至所有國防軍工業轉入「低谷期」的開端。當時國防軍工的投入開始大幅壓縮,大量重點軍工研製項目都在此時「下馬」。隱藏在偏遠山溝裡的單位,過去只需要專心搞好國家下達的任務,不必考慮工資和生活保障的問題。但從那時開始,他們要“自己養活自己”,想辦法維持職工們的生活。
對這些「老航太」「老軍工」而言,真是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心理上當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變化。但聽到 「國家需要」這幾個字,就要無條件地遵照執行,並且還要說服單位裡的職工們。那種心情必然是百感交集、一言難盡的。
其實,這一代科研人員先前的經驗同樣艱難,缺乏資金、設備是一直以來的常態。他們就是以艱苦奮鬥、不怕犧牲的精神,研發出各種型號的發動機,為中國航太技術發展打下了良好基礎。在1984年開始的“低谷期”,讓他們的研發工作更加窘迫。這種狀況延續到2000年後才得到緩解。現在社會上都覺得航太單位的工作高、大、上,收入不錯。其實當時有「辦法」的大學畢業生,都不願意到太空單位工作。社會上有句著名的順口溜——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說的就是這種狀況。
季風:「國家至上」的書名既是貫穿作品中心的敘事脈絡,又是國家科研群體參與者的內在精神內涵,也是普通群眾熱愛並與國家共命運的情感源泉。正因為秉持這種熱切的信念和堅持,才有了為國家利益的一代代人的主動奉獻和犧牲。沒有他們的犧牲和奉獻,就沒有捍衛我們國家安全的國防利器,他們確實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脊椎。
趙韋:《國家至上》這個書名,來自張愛萍將軍給航天四院的題詞,也是航天四院乃至所有的航天人、國防軍工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和精神寫照。
為了秘密發展維護國家安全的戰略武器,航太四院人先後搬遷七次,足跡遍佈了半個中國,所去之處都是人跡罕至的荒僻之地。他們在艱苦的環境中,隱姓埋名地生活工作,忍受與親人常年的離別之苦,導致許多家庭的父母與子女間有著無法彌補的情感疏離。更有人在工作中遭受重傷,甚至壯烈犧牲。那些付出,我在書中都有詳細描寫。
在“寒冬期”,航太四院研製的一款重要戰略武器經費嚴重不足,國家沒有可撥付的經費,但產品卻是急需的,四院便向兄弟單位借錢繼續研製任務。研製過程中,因為技術問題發生推進劑脫黏的現象,卻沒有資金重新製造一台發動機,只好組成“突擊隊”,讓隊員們鑽進發動機內部,用鏟刀一點點挖出脫粘部位的推進劑。其間如果擦出一顆電火花,就會引燃十幾噸的推進劑,每位突擊隊鑽進去挖藥時都緊張得渾身冒汗,但沒有人退縮,都以能夠參加這項任務而感到自豪。
還有一次,某重點型引擎點火試車時發生爆炸,把試車台炸毀了。試車台是引擎製造過程中用來驗證狀態、取得引擎工作數據的必備裝備,試驗站只有這座試車台,而且還要進行重點型號引擎試車的任務。此時試驗站的帳戶資金不足,不得已對職工發出號召希望藉款集資,用於修復試車台。那時的薪水都不高,有時還會因為資金不到位推遲發放,但試驗站的職工們沒有猶豫,全都取錢參加集資,兩三天時間就湊夠了維修費用,試車台得以修復。
這些都是航太四院人的真實故事,他們把自己微薄的收入拿出來,寧可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也要確保國家任務按時完成。這就是「國家至上」的精神,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季風:您曾經幾度易稿,認真打磨,為作品灌注了很多心血,當然,一個有追求的作家應該堅守關注最有價值的寫作觀,並給社會提供有益作品,您怎麼看待得獎這件事?以後有什麼新的寫作打算,下一部要寫什麼樣的題材?
趙韋:其實寫作者都會對自己的作品傾盡心血。修改是為了把作品打磨得更好,把主題表述得更明晰。獲獎當然會覺得欣喜,那是作品完成後額外的收穫。
前幾天接受陝西電視台的採訪,編導希望我談談五年三次重寫的不易。我說,這實在沒有什麼好談的,盡自己所能修改,是個寫作者的基本素養。跟航太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從事一項研製任務,幾十次上百次的推翻重來比較,這點經歷簡直不值一提。
航天四院42所,有一位老設計員叫祝一辰,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單位時,就開始研發一種高能量推進劑。因為性能指標一直根據需求提高,以及其他技術方面的原因,讓研發工作經歷了數十年的起起伏伏。直到他即將退休之時,這款高能量推進劑才發展成功。這種推進劑非常重要,是我國的新型固體戰略飛彈武器,必須採用這種推進劑才能形成戰鬥力。不料成功後的第三天,祝一辰就突發腦溢血,人們癱瘓在床。他說,自己一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
我目前的寫作,主要集中在陝西本土的科學、科技領域。陝西的國防高科技研發生產機構,擁有量在全國排名第三,包括了航太、航空、船舶、電子等所有的門類。兩院院士、高級科技人員的擁有量,在全國排名第四。歷年國慶日大閱兵中,80%的武器裝備,整機或其中的關鍵零件,都由在陝的國防軍工企業研發生產。我希望透過自己的寫作,讓更多人看到陝西科技與現代化的另一面。
下一部作品,我打算寫毛烏素沙漠治理的紀實故事。我已經進行了三年的實地採訪,因為疫情和前一部書稿的修改等原因,採訪一直斷斷續續。我希望能盡快完成後續採訪,開始正式寫作。
2022年5月26日,紀實文學《國家至上》作品研討會現場
來賓簡介:
趙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期學員,陝西省「百優計畫」作家,陝西省攝影家協會會員。長篇紀實文學作品《十一維空間-物理學家侯伯宇的多維人生》,曾獲陝西省2013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航太主題長篇實文學作品《中國動力》,入圍2016年度“中國好書”評選,入選“2016年度陝西十佳圖書”,獲得第三屆全國央企“五個一工程獎”;長篇紀實文學《國家至上》,2022年12月被評為中央宣傳部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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