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最後一定要完成一本小書:每天記住一件事,寫好一篇小文章。就算每天只是完成幾百個字,那就很好。
而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而時間,對人是多麼珍貴!
“緩事宜急辦,急事宜緩辦。”
這兩句“名言”,是誰寫的,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第一次看見並記住這兩句話的時候,我才只有五歲。似乎在這兩句話後面還有別的語句,可惜的是,這記憶已經被我的疾病所損壞、被歲月的長河所淹沒,留下的只有這兩句,讓我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當我決定要把這本小書完成時,就想起這兩句話來。就算寫得很慢、很笨拙,有點累,有點不自量力,我還是要寫下去。
自從2008年腦溢血手術以後,我的能力,特別是說話和寫作的能力,與以前有著天壤之別。家人和許多老友都勸我:好好休息,不要再動筆了,多多保重身體!大家是出於好意,但我心裡總是有所不甘:每天只是為了單純的生存而碌碌無為,卻不做一點對自己有意義的事,生活就太無聊了,這樣地活著,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何以解憂,惟有寫作。
對於家人和朋友,我是個不聽話的老人。我也明白,現在我能寫的,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滄海大文章”,而只是存在我過往歲月裡一些難以忘懷的點點滴滴的細節。
舊事新說,當然都不是什麼大事。我乾脆就把這些留存在記憶裡的各種細節一一記取,讓自己心裡舒坦安寧一些——特別是那些曾經寫過又忘不了的人與事,每當回想起來,總是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於是,不用逐字推敲,不用細究題目,一切的一切,都可聽其自然。
一提到「細節」二字,腦子裡就會一下子冒出來許多瑣碎的小事。
首先,我想到的是謝晉。身為一位最優秀的導演,我在片場曾經親眼見到他對「細節」的重視——他不但對演員的演技和表情要求非常嚴格,甚至對演員的衣著、顏色甚至衣服上的每一粒紐扣,都會仔細檢查,要求做到與劇中的背景年代完全一致!否則一旦被觀眾看出破綻,就會“齣戲”,細節的不真實會影響觀眾的評價與認可,那整部“戲”就失敗了!
所以我在這裡所記錄的那些涓滴細節,都是我印象最深、最真的小事,也許會有所遺漏,但是我可以保證和確認的是,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那麼,要把這本書,這本幾乎包括了我一輩子所經歷的細節的方方面面都寫出來,似乎應該先從袁鷹先生說起。
袁鷹先生,可說是我最好的老師之一,在他的《清風集》裡,曾經細數茶的栽培、製作乃至烹調技藝,以及記述茶館、茶屋的流變演化,更記錄了我們這些飲茶、嗜茶的老老少少的茶人茶客,歡聚一堂、傾心交談的場景,種種歡樂盛事,真是說不完,道不盡。
「儘管酒與茶常相親,茶卻比酒更高潔」。正是在他的啟發之下,我才在《茶之醉》裡,寫出了對茶從淺嚐到喜愛直到最後成為無法割捨的嗜好,從只知道大碗喝茶的“痴態”,到學會淺斟細啜,慢慢體會到喝茶對生活的浸潤、染香,直到最後的結論:喝茶可濾夢!
跟袁鷹老師的第一次見面,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回憶起準確的時間了,第一時間想起來的,是他寫給我的那幅字:「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閱讀”,現在依舊掛在老家楚門“文玲書院”的“心香齋”裡。他曾多次當面提筆書贈與我,儘管現在我們難得一晤,但筆力依舊,墨香猶存。
說起書法,最讓我忘不了的,是那一次在北京,他陪我走了很遠的路,去找趙樸初老先生題寫書名──就是那本我剛剛全力以赴地寫完的《敦煌守護神-常書鴻》。出發前,袁鷹老師已向趙樸老事先告知,獲樸老欣然應允。於是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樸老的居處。
當時樸老很高興地說:「你們等一下,我去拿筆,還有我用的紙和刻章的東西過來……」於是,他立刻拿了紙和筆過來。而樸老的夫人這時從另一個房間跑了過來,跟我們說:“你們不要讓他忙吧,讓他休息吧!……”
袁鷹老師和我一怔,只好點點頭回去。而最後,趙樸老終是未能題寫書名,在我心裡,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回去的路上,袁鷹老師怕我心裡難過,一直在安慰我,他說:「沒有關係,他知道,我們心裡都知道就好。」他對我的關懷,對每一個作者的關照,著實難以用言語表達。
袁鷹老師早已是《人民日報》副刊主編,在他任職期間,我好多散文都是在《人民日報》發表的。所以,就散文與我來說,袁老可說是我的恩師,特別是他創意的主題、並與馮立三、梁曉聲兩位先生一起編選的那本散文集:《我們偉大的母親》——讓每個作家都寫一篇關於自己母親的散文,是最感動我的一件事。
那一年是1999年的秋天,我正忙於寫作中日友好交流的遊記《情有獨鍾》,完成後才得知他們正在進行「關於母親與母愛」的散文徵文。
於是,我立刻重寫了原先曾經寫過的一篇長文,並改名叫《還魂記》,記述了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幾十年歷程。寫作期間還有一件有趣的小事,馮立三老師不知從哪裡知道了我的兒子海靖有點文學天賦,於是從袁鷹老師處打聽到我家的電話,特意打給他,並說:我們願意等你— —讓你寫寫你的母親…
雖然有才,但是多少有些疏懶的海靖也被打動了,於是他用兩個晚上就寫出了一篇數千字的長文《直擊老媽》。這篇散文,凡是看過的朋友都稱讚海靖把母親寫得「躍然紙上」;海靖自己,也說是對老媽的一種回報。而《我們偉大的母親》這兩本上下兩冊一紅一藍的散文集,也成了很多作家的心頭所好。
而對我來說,包括這本書在內,幾乎我所有的散文,貢獻最大的,應該就是袁鷹老師的激勵和鼓舞。
所以,每次當我有了新作的時候,我幾乎都一定會寄給他;我也曾多次邀請他到杭州以及我的老家——台州玉環去看看。
因為袁鷹老師曾經說過:“對於寫作,文玲你會一直寫下去,對於寫作,你永遠是逗號!”
好一句「永遠是逗號」!這對迷戀寫作的我來說,不啻於是天籟之音。這樣振聾發聁的激勵,會永遠激勵我:只要活一天,寫得慢一點,少一點,也要寫下去…
這些幾乎都已是幾十年前的小事了,即便這些事是那麼渺小,小得就像我書桌旁的那顆只有米粒那麼大的小石子兒,但只要一抬頭,就會在我的眼前浮現。
還是兒子海靖,就像幫我修改了生病後的大部分文章一樣,幫我查出了前面那兩句話的完整說辭:「緩事宜急辦,敏則有功;急事宜緩辦,忙則多錯。
雖然寫下這篇小文以及後面的瑣碎故事,都屬於「緩事宜急辦」的類型,但在我想來,像我高齡至此,所作所為,不求有功,但求無愧于心;即使不歸咎於“忙”,錯漏之處,相信也絕不鮮見。只望讀者諸君海涵,記得這是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所貢獻的一些生活的細節,是關於那些在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人和事,是最可寶貴的細節。就像海邊的貝殼,被潮水一遍又一遍沖刷之後,在記憶中仍能閃閃發光,保留著第一眼看到它時的樣子。
如果你也喜歡那一片貝殼,也記得初見它時的樣子,則我寫的全部文字,都有了意義。 (葉文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