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簡介及作品(茨威格及其被高看和低估了的價值)

2023-01-11茨威格

沈錫良

今年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問世一百週年。 1922年,奧地利作家史蒂芬·茨威格的這部後來最具知名度的作品由德國德累斯頓勒曼與舒爾策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小說以一個生命即將走向終結的女人的“自言自語語”,道出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這種寫法在當時,無疑是走在前沿的。

百年來,茨威格成了全世界被翻譯語種最多的德文作家,《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也成了他最廣為流傳的作品之一。高爾基曾評價茨威格是「一位出色的藝術家和非常天才的思想家」;羅曼·羅蘭則稱他為「魅力和絕望最好的描寫者」。在中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也極具流傳度,曾多次被翻拍、改編成電影和舞台劇與觀眾相遇。

當時的人們不曾想到,小說問世的第二十個年頭,茨威格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巴西的寓所雙雙結束生命。在絕命書中,茨威格說自己是「神智清醒地」告別人世的,因為他的心力在「漫長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歲月中已消耗殆盡」。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奧地利]史蒂芬‧茨威格 著沈錫良 譯 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茨威格的一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革命、飢荒、貨幣貶值、時疫和因納粹驅逐而流亡伴隨了他的一生。身為傳記之王,茨威格作品中對人性的深刻洞見多少與自己的命運遭際不可分割。他在《瑪麗亞·斯圖亞特傳》寫下廣為流傳的金句「她那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或可證明這點。他一直渴望用文字來建構一個紀念碑,好讓後人知道,曾有這樣一個「黃金時代」(一戰前的歐洲)的存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曾經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映的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靈感,便來自於他的名作《昨日的世界》,導演不僅在片尾字幕直接向作家致敬,還在影片的精神氣質上接續了茨威格對那段歲月的懷戀。

普通人幾輩子都不會遇到的時代動盪,他全都遇見了

茨威格成名甚早。 30歲前,他過著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見證著人類文明最繁榮的景象。 30歲後,他看著自己的國家,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分裂、消亡,普通人活幾輩子都不會遇到的時代動盪,他全都遇見了。而他把一生所經歷的繁榮和衰敗,滿懷赤誠和坦率,全部如實記錄了下來。

1881年11月28日,茨威格出生於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父親是紡織業主,母親是銀行家的千金小姐,用現在的話說是“一個妥妥的富二代” 。他的少年時代見證了藝術家、文學家相聚在咖啡館裡,談天說地,話古論今。 1899年,茨威格高中畢業進入大學。求學期間,他開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文學創作上,並把極大的熱情放在旅行上,為成為一個寫作者而奮鬥。他先寫詩,在20歲時便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銀弦集》,第二、三部詩集和詩劇《早年的花環》《特西特斯》分別誕生於25歲和26歲。同時,他開始寫中篇小說,23歲時第一部中篇《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問世。漸漸的,茨威格發展出一種獨屬於他的創作法:將謹慎的心理詮釋與引人入勝的敘事和出色的文體風格糅合在一起。他也曾任職於維也納《新自由報》副刊,新聞記者的工作為他和眾多的作家、藝術家建立了聯繫。他也翻譯法國象徵派抒情詩人魏爾倫、波特萊爾的作品。 1910年,茨威格出版《艾米爾·維爾哈崙》專著,奠定了翻譯家的美名。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茨威格身處的世界正如《昨日的世界》所描述的。在好友羅曼羅蘭的影響下,茨威格成了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一戰結束後,茨威格回到了千瘡百孔的祖國,在給羅曼·羅蘭的信中,他表達了希望歐洲人在戰後重新過上和平寧靜生活的願望。巧合的是,1919年3月24日,茨威格入境奧地利的那一天,正是奧地利最後一個皇帝卡爾一世流亡瑞士之日,《昨日的世界》中記載了作者在邊境車站和奧皇相遇的一幕。

茨威格隻身前往薩爾斯堡,這一待就是14年。 1920年1月,茨威格與相識多年的弗里德里克·溫特尼茨喜結連理。他和妻子及她第一次婚姻帶來的兩個女兒一起住在位於薩爾斯堡城郊卡普齊納山旁的一座小宮殿裡。許多著名作家都曾在一戰後拜訪過那座宅邸,特別是一年一度的薩爾茨堡音樂節時,茨威格府上名流雲集,他的座上賓有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德國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這段時間,茨威格創作甚豐,文學成就斐然,1927年出版的《人類群星閃耀時》至今是他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茨威格的人物性格研究受佛洛伊德的影響,體現在小說中,是尤其擅長運用內心獨白、心理分析和意識流手法,使作品的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進而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最能呈現其創作風格與藝術特色的代表作。

1928年,茨威格造訪蘇聯,他的著作經由高爾基的力薦,已有俄譯本出版。兩位作家先前保持著長期的通信往來。 1931年《精神療法》出版,這是茨威格為精神療法的先驅者梅斯默爾、瑪麗·貝克-艾迪和弗洛伊德作的傳記,他也將該書獻給艾伯特·愛因斯坦。同年,他成為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的腳本作者,並在1933年為他的歌劇《沉默的女人》撰寫了劇本。

這段時間的成功使茨威格的世界主義和他夢想的「民族間精神諒解」的理念變得似乎可以實現。但他的作家朋友卡爾·楚克邁耶在回憶錄中提到,茨威格曾在50歲生日時論斷:「人生的繁華已享盡,接下來就是走下坡路了」。事實上,1932年前茨威格已達到作家生涯的巔峰。但同時,納粹思想也已在歐洲廣泛傳播,茨威格的直覺十分準確,他的處境也很快發生了根本性改變。

1933年,以希特勒為首的納粹開始了在德國的獨裁統治,隨即掀起迫害猶太人的高潮,影響迅速波及到茨威格。很快,他的著作無法再在第三帝國出版;1933年3月,根據其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火燒火燎的秘密》在電影院裡上映,電影很快被禁;5月10日,在德國首都在柏林歌劇院廣場上,茨威格和許多進步作家的書籍被焚燒,他之前撰寫腳本的歌劇《沉默的女人》1935年在德累斯頓首演後不久,便因茨威格的猶太人身份而遭到禁演。

他鮮活的文學生命,一直伸向更遠的未來

納粹掌權後,茨威格開始了顛沛而絕望的流亡生活。 1934年2月18日,奧地利親德分子和納粹分子以茨威格家中藏有武器為由,對他的住宅進行搜查。兩日後,茨威格坐火車流亡英國。 1938年11月,茨威格的婚姻走向破裂。

1939年9月3日英國宣布參戰。茨威格和比自己小17歲的女友兼秘書夏洛特·阿爾特曼(“洛特”)加入英國籍。兩人僑居英國期間,茨威格是在一邊創作《瑪麗亞·斯圖亞特》一邊收集資料的過程中和洛特漸漸走近,發展成戀愛關係的。 1939年,茨威格締結第二段婚姻,之後至死沒和洛特分開。

1939年7月,他和洛特從倫敦搬到巴斯,在那裡開始寫作《巴爾札克傳》。不久後,茨威格夫婦坐船前往美國,並在紐約度過了1941年的夏天。再之後,他又和洛特啟程前往巴西。茨威格顯然曾打算在巴西重建他的生活。儘管民風淳樸的巴西人敞開胸懷歡迎茨威格的到來​​,但和之前流亡英倫一樣,作為一個漂泊的異鄉人,他在巴西同樣深感喪失祖國和母語的切膚之痛,從他與朋友的通信來看,茨威格對巴西的描述是「無根」的,最後他還是要回到歐洲文學的傳統中去。

在巴西古城佩特羅波利斯,茨威格完成了他最為成功、也是迄今最受歡迎的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小說表達了作家對歐洲嚴峻現實越來越強烈的悲觀主義情緒。然而,在向出版商遞交作品之日,正是他深思熟慮後決定結束文學生涯之時。

一個奇特的現象值得注意,文藝研究中的茨威格和文學作品中的茨威格,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反差。文藝研究大多只從流亡文學的角度考慮他的作品,起初將他界定為“追求數量的多產作家”,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因為茨威格是個精益求精的作家,他說過:「有種藝術叫作捨棄。」他寫完1000頁的文字,會毫不客氣地將800頁扔進廢紙簍,而只將篩選出的200頁保留下來,但他卻從不為此抱怨。

進入新世紀以來,茨威格的作品一版再版,多種傳記作品層出不窮。茨威格一波三折的戲劇人生充滿了吸引力,尤其是他為後世留下了大量寶貴的文獻資料:其中包括三萬封信件,既證明了他傑出的文學成就,也證實了他在流亡歲月中的悲慘命運。雖然他專注於法西斯主義危害性的研究,但他總竭力避免公開發表相關主張或參與相關活動,他畢其一生將這視為值得堅守的品質。時至今日,對茨威格的意見分歧依然存在——他所謂的「商業」上的成功被高看了,而他文學價值上的認可被低估了。

茨威格創作了數量眾多、影響深遠的人物傳記作品,同樣奠定了其傑出的傳記作家地位,《昨日的世界》更為傳記文學樹立了一座永恆的豐碑。 《昨日的世界》並非只是茨威格的自傳和生平,他既描寫了親歷的事件、人物,同時還寫出了對時代的感受、對世界的看法;寫出了時代的氛圍和民眾的心態。這不由讓我想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她用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寫作紀實文學,這是在向以茨威格為代表的紀實文學表達敬意。紀實文學是歷史的明鏡,讓我們看清過去,並照亮了我們前進的路,使我們得以走得更遠,走得更遠。

從某個角度來看,對任何作品的解讀和闡釋都是對作家原著的扭曲和誤解,而消除扭曲和誤解的唯一可能無疑就是閱讀原作本身。

(作者為德文翻譯家,曾翻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來源: 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