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藝高強,謀略過人,卻長期被朝廷排斥,辛棄疾的一生注定是悲劇

2024-12-08辛棄疾

辛棄疾

辛棄疾(南宋1140—1207)

辛棄疾的形象頗為奇特:總覺得他躍馬揮槍,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大將軍而兼大文豪,三千年難得一見。辛將軍才高、性烈、脾氣大,行軍打仗,為官待友,都是大刀闊斧雷厲風行。而文人的豪放往往暗通溫柔,非梁山好漢所及也。辛詞的傳世佳作可分三類:英雄氣,鄉村語,兒女情。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鬱孤台下青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

辛棄疾的這首《菩薩蠻》,古人評價說:“《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菩薩蠻》是詞牌中的小令,通常是靈巧輕柔的抒情小調,到辛棄疾的手上,卻變得沉痛而激昂。鬱孤台在江西贛縣,臨江兀然孤聳,遠望如鬱鬱悲愴之巨人,故稱鬱孤台。建炎初年(1126年),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倉皇奔贛州。百姓大逃亡,淚灑青江水。長安指淪陷的中原。

詞寫於1176年,中原淪陷半個世紀。辛棄疾時任提點江西刑獄,掌一路司法,兼節制軍隊。路,是宋代州以上的行政區劃,類似現在的省。

鷓鴣是愁悶的象徵。民間形容鷓鴣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

鬱孤台就像辛棄疾。不知贛縣今猶存否?那是絕妙的天然雕塑。

辛棄疾武藝高強,謀略過人,卻長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領閒置。他出生於淪陷的山東,二十二歲就拉起兩千多人的隊伍,在敵後建立根據地,打擊侵略者。他的軍事論文《美芹十論》,展現出對金作戰的非凡戰略的眼光。可惜一腔熱血化作東流水。 “忍將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

辛棄疾和陸遊一樣,都是悲劇性的人物,儘管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好。一邊是壯懷激烈,另一邊卻是賞心悅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這能力,把矛盾的雙方統一起來。

這挺好的。但也不那麼容易。唐宋都是大時代,能夠產生海納百川波瀾壯闊的人物。

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的形象頗為獨特。總覺得他躍馬揮槍,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飛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辛棄疾恰好是少白頭:人未老,白髮已蕭蕭。

鬱孤台。少白頭……

是什麼樣的鬱悶愁苦,白了他的少年頭、成就了他的無數傑作?

唐詩李、杜為尊。宋詞蘇、辛稱雄。

我們回頭看歷史吧。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濟南城郊有個叫四鳳閘的地方,是辛棄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贊,在偽縣衙做過縣官。這不用避諱。金人滅北宋,另立齊國,組成傀儡政府,劉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棄疾生於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多年。辛家未南遷,留在祖祖輩輩耕耘過的土地上過小日子。

金主完顏亮遷都燕京之後,在燕京也弄起了科舉考試。辛棄疾十八歲赴燕京考進士,未中。三年後再去,仍然落榜。顯然是祖父辛贊讓他去的。他的父親似乎無足輕重。漫長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樣教育他的,現已無考。有一點可以推測:不可能教辛棄疾認賊作父。辛家人口眾多,只求過日子。

當時中原和華北的許多血性漢人,借科舉或從軍,打入敵人的內部伺機而動。辛棄疾是否屬於這類漢人,也無考。

可考的史實是:辛棄疾再赴燕京應考的第二年,就在濟南南面的山區,拉起隊伍同金兵幹起來了。這裡邊饒有深意。

從落榜到起義期間,有兩個背景:祖父辛贊去世;完顏亮髮傾國之兵南侵,後方空虛,義軍蜂起。

很可能,辛棄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兩度赴燕京,他仔細觀察地理打探敵情,後來都寫進了他的軍事論文。

拉隊伍的細節也丟失了。濟南的山區、平原,辛棄疾打了一年多的游擊。

為什麼細節會丟失呢?恐怕與南宋朝廷對北方“歸正”人員的審查制度有關。有些事,豪放的辛棄疾也終身不講。

當時山東境內,最大的一支義軍的首領名叫耿京。辛棄疾考慮到自己的隊伍勢單力薄,便去投靠耿京。兩軍會師,合成數万之眾,聲勢浩大,與中原義軍遙相呼應。辛棄疾在耿京手下任“掌書記”,掌管文書和帥印。

從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來,女真人肆意欺負漢人,大搞種族壓迫,讓文明人做他們的野蠻統治的奴隸:任意霸占漢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漢人下地耕種,他們坐享其成。他們扒漢人的祖墳,並以此為樂。他們搶東西,辱斯文,強姦婦女……其種種惡行,幾十年成常態,足以寫成書。而北方漢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幟,登高一呼,響應的漢子少則百人,多達千人。農民放下鋤頭拿起刀槍。辛棄疾能在短時間內聚集兩千餘人,原因在此。

遼闊的淪陷區,英雄起四方。

辛棄疾投靠耿京不久,卻發生了一件事。有個叫義端的花和尚,偷了耿京的帥印朝金兵的營寨跑去。這義端和尚也曾是小股義軍的首領,被辛棄疾拉到耿京帳下。花和尚吃不了山區的苦,暗通金兵,竊帥印連夜逃走。耿京大怒,拿辛棄疾問罪。辛棄疾向耿京立下了軍令狀:不追回帥印,甘願被處死!

辛棄疾帶了一哨人馬疾追義端,追到金兵營寨,殺退金軍猛將,生擒義端和尚。花和尚跪地求饒說:“辛大將軍,你面如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將來定有大造化……你饒了我吧!”

辛棄疾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義端身首異處。

青兕是古代的一種猛獸。比老虎略小,奔勢如豹。

義端吐出的這個詞,向我們勾勒了辛棄疾二十多歲時的外貌。後來宋廷的官員在背後議論他,說他心如鐵石、“殺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權。這種議論在南方籍的官員中頗有市場。

卻也透露出北方漢子辛棄疾的英雄氣。

1161年金主完顏亮揮師南下,被他的部屬完顏雍殺死在揚州。完顏雍當上國主,因南侵受阻,後方不穩,不得已而北撤。這樣一來,中原、華北淪陷區的各路義軍都受到威脅。金人也學精了,對佔據大小山頭的義軍搞綏靖政策:「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以此瓦解聚集起來的漢族農民軍。

金人威逼利誘,大棒加上胡蘿蔔。

不過,義軍也在想招。有文化有頭腦的人,這時候派上了大用場,“智多星”、“賽諸葛”,一時名頭響亮。山東耿京麾下,十來個核心人物中,唯有辛棄疾精通文墨。辛棄疾獻上一計:派人聯絡宋廷,讓義軍歸宋軍節制,義軍在山東能立足就立足,不能立時,則南下渡淮水歸宋。

此係兩全之策,耿京馬上就同意了。

計由辛棄疾出,聯絡宋廷的任務也落到他頭上。山寨的二號人物賈瑞同行,此人不識字,凡事聽辛棄疾的。他倆打點行裝,帶幾個悍卒星夜上路。辛棄疾騎一匹高大的白馬,身穿錦袍,月光下英姿勃勃。賈瑞嘆息:辛將軍文武雙全勝關羽,神人也!

他們渡過長江抵達建康(今南京),一切順利,受到宋高宗趙構的重視。山寨頭領們被朝廷封官,大頭領耿京任“天平軍節度使”。賈瑞和辛棄疾在繁華的建康城盡情玩兒了幾天,便帶著聖旨返回了。

豈知山東有變。

耿京大意,命喪黃泉:部屬張安國暗通金兵,聯絡了一個叫邵進的動搖分子,合力殺耿京,提著耿京的人頭向金人請賞。

賈瑞、辛棄疾抵山東,聽到了這個消息。漢奸張安國,已做了濟州(今鉅野)的知州。如何是好?辛棄疾臨變不亂又得一計:火速聯繫了一哨小股義軍,共五十騎,馳往濟州府,求見張知州。事情也湊巧:那張安國正喝醉了酒,得意著呢,以為辛棄疾投奔他來了,傳令接見。辛棄疾佩劍入知府廳,立擒張安國。並向濟州的駐軍大呼:南宋的十萬大軍已經打過來了!一面呼叫,一面出示金燦燦的聖皆。那濟州的數万駐軍,皆為漢人,大半是耿京舊部,紛紛望聖旨、朝辛大將軍拜倒。

辛、王二將,押張安國,帶萬餘人直奔淮泗,「渴不暇飲,飢不暇食」。渡過淮水,入南宋境才得休息,大吃大睡。

張安國被刀斧手從腰部砍成兩段。屍身頭向北,遙祭耿英雄……

辛棄疾官封江陰軍簽判。帶了一萬多人的部隊歸南宋,卻從基層做起。

上述傳奇般的真實故事,見於南宋洪邁《稼軒記》。洪邁是辛棄疾的好朋友。辛棄疾後來自號稼軒,稼軒是農家小屋的意思。

從躍馬揮槍的將軍到普通官員、到地方大員、再到稼軒,辛棄疾的身心,經歷了一個相當曲折的過程。

傳主的傳奇故事先說到這兒。我們來看辛詞。

《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八百里:牛名。晉王愷與賓客比射箭,以此牛為賭物。客勝,殺牛作炙,烤了痛吃。典出《世說新語·汰侈》。五十弦:古瑟五十弦,代指軍樂。的盧:三國時劉備騎過的馬,曾一躍三丈過檀溪使劉備脫險。

將軍下筆究竟不同。岳飛的《滿江紅》,讓我們見識了什麼叫壯懷激烈。岳飛長年徵戰又死得年輕,辛棄疾活到近古稀之年。如果岳武穆多活二十年,必定佳作頻出,豪放或婉約,堪與辛農作物軒比個高下。

我讀古典詩詞有個印象:豪放者往往能通婉約,猶如激烈中會浮現平和。頂級藝術向我們展示了帶普遍性的人類情緒,而情緒又供我們研究。當然,研究的方法不唯理性是從。調動直覺可能是最好的方法。直覺則包含學養和生命體驗。

蘇東坡、辛棄疾,和身為大詩人的毛澤東,皆為豪放通婉約的傑出代表。以東坡為例,寫了“大江東去”,又能寫“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例子很多。

情緒的風口浪尖,大詩人談笑間如履平地。

豪放跟豪放不同,婉約和婉約有異。為什麼?因為文豪都是嚴格意義上的寫實派,針對意象、感覺和情緒寫實。李白針對他那些誇張的感覺嚴格寫實。

也許,在這個前提之下,再來談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能增加一些源頭性的領悟。

筆者此言,冒犯多多。不過,對一個思考者來說,誠實與冒險,是必備的兩項基本素質。冒險意味著:思想者如置身叢林,歧路多,甚至根本沒有路……

阮籍見無路大哭而返,魯迅對此感慨良多。他們的痛苦、徬徨,向我們透露出思考的艱辛。

辛棄疾有一首《鷓鴣天》,是他唯一述及少年壯舉的詞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他穿錦袍、騎白馬、執長槍的模樣,頗似三國時的馬超吧?然而這首詞下片雲:“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理解辛棄疾,這首《鷓鴣天》是另一把鑰匙。

中國古代文人,有類似生命經驗的,屈指可數。辛棄疾把這種體驗推向極致。

凡為文豪者,似乎都有上升和下滑所形成的“張力區”,而飽滿的漢字活動於這個區域,並且為它賦形。

所謂苦難出詩人,憤怒出詩人,沉痛出詩人……概括都準確,問題卻可能出在概括本身,漏掉了許多海德格爾「生存論」意義上的寶貴的細節。 “思想需要細心”,這名言反過來說:細心才有思想。中國傳統文化有個慣性思考:大而化之,一言以蔽之。依愚見,思考朝著概括、一言以蔽之,乃是思想的本質要素。概括必定出“大詞”,但思想同時需要回行,衍生大量的“小詞”,在細節上做足工夫。

二十世紀西學東漸,漢譯名幾千種,對中國人的思考方式當有所裨益吧。

辛棄疾在北方打仗,到南方做官。北方的粗獷和南方的柔媚形成巨大的反差。這也有點像“霓虹燈下的哨兵”:戰士走進了溫柔富貴鄉。對辛棄疾這樣的小戶人家子弟來說,富貴也是突如其來。他同時在幾個層面上暈頭轉向,不能適應。

北方打仗時,他的作品幾乎是零。南方做官,也經過了若干年的鬱積,才噴發為熔岩般的五彩斑斕的華章。傑出的藝術家都像休眠的火山,他何時噴發,誰都說不準,包括他自己。

如此說來,還是南方最終成就了辛棄疾。

除了金戈鐵馬的追憶之外,他還——

富貴時能作富貴語,一如南唐李煜。

深諳儒道精髓,縱情於樸拙而豐腴的山水,視富貴如浮雲,屢作淵明語,折服多少後人。

《摸魚兒》卻向我們呈現出別樣韻致: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一本《農作物軒詞》,佳作密如櫛。這《摸魚兒》,辛棄疾寫於三十九歲,在湖南轉運使任上。學界通常認為詞借春怨、宮怨抒寫強烈的憂國之心。也許歪打正著吧,他留給我們更多的,倒是對殘春的描繪。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這句子一來就懾人心魄。春怨詩詞成百上千,沒有像他這樣寫的。滿目殘花落寞,辛將軍一聲喝:春且住!

然而春要走,留她不住。美人也這樣: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楊玉環趙飛燕,絕代佳麗了,何處化作風流塵土?這情緒,一直延續到曹雪芹:一抔淨土掩風流!再是精緻的五官、再是風流的體態、再是火熱的情懷,還是要……唉,不說也罷。

傷春,悼紅顏,這些都是人類的“基本情緒”,不可簡單視為忠君愛國的鋪墊。舊話重提:傑出的藝術,既不向權力場、也不向市場尋求本質性的根據。

「老調」翻新:如果藝術受權力場與市場的雙重擠壓而趨於式微的話,那隻能是歷史的悲哀。春去春又歸,美人還復來,但願藝術,尤其是漢語藝術,不要在我們這代人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我和一些朋友,真是有點擔心,如果再來個浮躁的若干年,青少年只知網絡遊戲和“打架文化”,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樣的意境都不能領會,那就麻煩到家了。返身無路時,連悲哀都無處著落。

辛詞兼擅小令和長調,小令妙在字字濃縮、意在言外,長調貴一氣呵成。 《摸魚兒》逾百字,一股大氣貫通,豪放婉約渾呈。難怪梁啟超先生驚呼:“迴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從春天說到美人,從美人說到江山,多麼天然。據說宋孝宗很欣賞這首詞,讀到這一句,臉色卻沉下來了,幾天不舒服。煙柳斷腸處,指向較遼闊的北國江山。孝宗志在恢復,苦於種種糾纏。辛棄疾觸動了他最敏感的神經。

皇帝讀出政治,才子看見纏綿,變革的悲劇人物梁啟超體會蕩氣迴腸……

辛棄疾渡淮水到南宋,究竟經歷了一些什麼樣的曲折,令他如此蕩氣迴腸?

讓我們接著拜讀詩人的身世。

錦袍將軍到南方無仗可打,埋頭寫軍事論文。 《美芹十論》也叫《禦戎十論》,詳細分析敵我雙方,指出女真族看似強大,其實內部矛盾重重,完全可以被擊敗。辛棄疾建議進軍山東。華北的漢族子民,對金人的種族壓迫深惡痛絕,只要有幾十條漢子聚攏,就會揭竿而起。而金國在山東的軍事部署相對薄弱,南宋軍隊打過去,勝算很大。山東站穩了腳跟,再圖中原河朔。向北則打到幽燕,搗毀侵略者的老巢。

辛棄疾雄心勃勃。他剛從北邊過來,對敵後的情況很了解。精心策劃、富於戰略眼光的《美芹十論》呈送朝廷,卻未受到宋孝宗的重視。

這裡有個歷史時機的問題。 1163年張浚北伐失利,朝廷主和派重新抬頭,孝宗又受制於德壽宮裡的太上皇。辛棄疾的天才論文,碰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等待回音,焦灼,鬱悶。他還覺得自己是個前線的將軍,而不僅是一介江陰軍簽判。

武藝一直在練,隨時準備馳騁疆場。

辛棄疾擅長刀、戈、槍。

和岳飛一樣,他主張進攻,“出兵以攻人”,而不是“坐而待人之攻”。金人南侵,把淮南闢為戰場,使這一帶廣大的地區飽受戰爭創傷,田地荒蕪,人口銳減。辛棄疾此言,針對性極強。可以想像,如果他帶兵打仗,一定是進攻型的將軍。

這位來自北方的猛將,年輕的戰略家,卻年復一年待在溫柔的江南,時常聽到士大夫們的議論:“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於中原。”這使他憂心忡忡。他的慷慨激昂倒顯得不合時宜。甚至有官員因他殺過人而厭惡他。他一口山東土腔,南人不愛聽。

辛棄疾調建康府任通判。建康是江南重鎮,通判比簽判又升了一級。建康的軍政要員之多,僅次於臨安(今杭州),辛棄疾跟他們接觸,見識了上流社會的生活。金陵歌舞場,難容英雄氣。此間他已娶妻生子。

每天都有應酬。家庭又是安樂窩。英雄氣能持久否?

1170年,宋孝宗在臨安延和殿召對辛棄疾。召對,是皇帝在便殿見臣下的專用名詞,不拘泥於“組織程序”。對辛棄疾來說,這個機會太重要了。不過,據《宋史》,辛這次見皇帝,談得併不愉快。 “棄疾因論南北形勢……持論剛直,不為迎合。”

顯然,辛棄疾的話,未能說到皇帝的心裡去。孝宗所面臨的朝廷形勢非常複雜。辛棄疾未能揣摩孝宗心思,拿捏分寸,把話說到位。

召對後,辛棄疾留在朝廷做官:司農寺主簿。

虞允文當丞相,辛棄疾再寫《九議》,對這位著名的強硬派人物寄予莫大希望。虞允文曾於採石磯大敗金兵。

主戰的將軍向主戰的丞相進言,仍是毫無反響。

辛棄疾再度陷入深深的苦悶。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前後十九篇軍事論文,嘔心瀝血,遠見卓識,私下備受同僚們擊節讚賞,遞到皇宮和丞相府,卻如同泥牛入海。

想不通啊。

單純的將軍碰上了錯綜複雜的政治難題:皇帝丞相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

單純能發力,像那些大漠深處的游牧民族;複雜導致內耗,扯不完的皮,像立國幾十年後的歷代封建王朝。所以,從復雜返回單純,是個巨大的歷史課題,有待催生頂級智庫……

辛棄疾不甘休,連上幾封奏疏,懇請朝廷充實淮南人口、建立民兵組織,並儘快遷都建康,以振南人頹靡之心。後世學者指出,辛棄疾的這些建議,顯示他已具備全局性的眼光,將才帥才集於一身。金陵與臨安的繁華,難以消磨他的英雄氣。

渡淮南下十年,英雄受著煎熬。

藝術卻在孕育中。

《太常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飛鏡重磨,時光流轉,白髮欺人哪。恨不能學那嫦娥奔月,背負青天看山河。山河破碎,血性男兒心肝碎。月宮裡不是有棵桂樹嗎?枝繁葉茂不好,遮去人間清光太多。掄圓了斧頭修理它,砍成赤條條光禿禿。

除了辛棄疾,好像未曾聽說過,有人想去削那桂樹。

將軍揮筆如刀。

從山東到江南,從青絲到白髮,從刀槍到筆墨——

這中間的變化軌跡,學者專家們,誰能看端詳?

英雄氣原封不動,只轉化了形態:文豪悄然登場。

辛棄疾的詩人衝動是什麼時候形成的?是怎麼形成的?現在對我們仍然是個謎。

建康通判三年,他流連歌舞場。美酒嬌娃,反而凸顯金戈鐵馬?而一個簡單的漢語成語向我們亮出這樣的智慧:相反相成。或曰物極必反。事物像個圓環,開端連著終端。

近年來我一直在苦苦琢磨尼采最尖端、也是最危險的哲學概念:相同者的永恆回歸……

辛棄疾是北方的粗獷與南方的嫵媚的「合成之物」?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也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食,孫仲謀處。舞台歌榭,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分別引自《賀新郎》和《永遇樂》的兩段片段,向我們勾勒了柔與剛的具體輪廓。現代漢語中常用的“剛柔相濟”,滔滔源頭在古代。讀辛棄疾,體驗尤深。

英雄氣橫陳紙上。辛棄疾是岳飛的延續。兩股大氣貫通,固化並聳立為歷史、文學的奇觀。

而現代生活朝著日常瑣屑,可疑的陽剛與陰柔被大量地製作出來,拋給讀者和觀眾。但願這不是文化衰敗的信號。返回各類人生情態的純正的源頭是必要的。甚至是必須的。文化的功能就是穿越時光,讓幾百年、幾千年來最具價值的東西,瀰漫於當下。

欲識英雄氣,打開辛棄疾。

舉手之勞。書在任何人的手邊。

有了純正之物墊底,妖魔鬼怪自消。

辛棄疾為朋友韓元吉祝壽時寫下《水龍吟》: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 ……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墜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經綸手,就是整頓乾坤的那隻手。

辛棄疾的手,既能舞金戈,又能執巨筆。這樣的一雙手,三千年難得一現。辛棄疾在通史及文學專史上的唯一性,蓋在此焉。

此人早年讀書時,一定是天才。

而古人的閱讀,是要貫穿一生的。養氣養到死。

由此反觀眼下“讀圖時代來臨”的喧囂,便能發問:這是朝著人類的洞穴時代嗎?

人之所以為人,決定性的標誌是語言。任何科學發明、技術創造,位在語言之後。 「語言是存在的家」。古老的東西永遠新鮮,就像比地球更古老的陽光。

辛棄疾的另一闋《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古學者解釋:「賞心、白鷺二亭相連,南北對偶,以扼淮口。遙望煙渚,杳無邊際。」吳鉤是刀名。

欄杆拍遍,那是何等情狀!辛棄疾作此詞,恰三十歲。詞是這麼結束的: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男人們不懂他的登臨意,女人來擦英雄淚。此情此景古今同。宦海沉浮,商海搏擊,紅顏知己、美麗女性是歸宿。

辛棄疾三十二歲遷滁州太守,金人鐵騎踐踏過的富庶地,一片荒涼,歐陽修筆下的那個優雅的滁州蕩然無存。辛棄疾只用半年,整頓滁州見成效,結束了無序狀態,跑出去的滁人紛紛回家了,田間地頭,處處有耕作的身影。農閒組織練武,拉起了民兵隊伍。詩人的大手筆,為政也是雷厲風行。

仕途通暢。 1175年,三十五歲的辛棄疾升江西提點刑獄,掌一路司法。節制諸路軍隊,相當於幾個軍區的總司令。

辛棄疾為何升得這麼快呢?這是由於威脅江西、湖南一帶的聲勢浩大的茶商軍。民間販鹽有鹽梟集團,販茶有茶商軍,與朝廷對著幹。宋人飲茶很厲害,無論南人北人,都有喝茶的習慣。茶葉的銷量非常大,利潤的豐厚使一些茶商鋌而走險,武裝販運,抵制朝廷的專賣政策,鬥殺官軍。江西、湖南的這一股茶商軍,把江南的好茶葉賣到金國了,女真統治者“上下競啜”,喜歡得不得了。這是賣國的生意,並嚴重影響南宋賦稅,孝宗皇帝大為惱火。一股千餘人的茶商軍,朝廷竟然奈何不得。江西多山脈,茶商軍又熟悉地形,神出鬼沒打游擊,官軍擺開正規作戰的架勢去圍剿,屢戰屢敗。於是,朝廷想到了辛棄疾。

辛棄疾有山區作戰的經驗,他這一去,除了在各隘口、要道安排精兵強將,也挑選地方鄉丁深入高山密林。官軍破了茶商軍的遊擊戰術,並擒獲了江西茶商軍的首領賴文正。辛棄疾於江州升中軍帳,喝令刀斧手將賴文正砍於帳下。

其余小股茶商軍,聞風而潰。

宋孝宗大喜,下旨:“辛棄疾捕寇有方,當議優與職名,以示激動。”

大臣們議來議去,結果是:辛棄疾留任江西提點刑獄。加一官職:秘閣修撰。

這裡卻有個細節:以前辛棄疾的官職,都要加上一個“右”字,如右承務郎,右宣教郎。而朝廷士大夫一般稱“左”。左為尊,右為卑,後者還含有內部掌控的意思。辛棄疾這個“歸正人”,奮鬥了十多年才去掉右字,被南宋統治集團正式接納。

難怪當初寫軍事論文沒人理他。

辛棄疾感慨不已。可以想像,他又會登高拍欄桿。

撲滅茶商軍的過程中,英雄氣上來了。英雄三十七八歲,躍躍欲試,要與金賊比個高低。

可他還是人微言輕,臨安中樞決策,沒有他的發言權。節制諸路兵馬,不過是個臨時總司令。茶商軍既滅,兵權自消。論俸祿,論享受,論社會地位,辛棄疾是非常可觀了。然而英雄氣調動起來,又懸空,落不到實處。

拔劍四顧心茫然……

單騎走臨安,一腔熱血碰上朝廷冷漠;匹馬返江寧,滿腹豪情付與荊楚的山山水水。

此間佳作,最數《滿江紅》: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相識。是夢裡,尋常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左纟右兩)平生屐?笑塵埃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辛棄疾二十三歲,錦袍白馬渡淮水,至今已有十六年。江南江北,夢裡行遍。拄杖尋佳處,一生磨掉幾雙屐?將軍的山水情懷露端倪。其間有對北國風光的飽含惆悵的眷戀,也有對純粹的樸拙山水的嚮往。二者俱強烈,不必分出主次。

「笑塵埃三十九年非……旌旗未捲頭先白。」此恨無窮,所以他一再書寫。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這複調兼詠嘆調,不妨視為辛棄疾一生反覆迴旋的主旋律。

我們再看他的《念奴嬌》。蘇東坡寫過《念奴嬌·大江東去》,雄視百代,辛棄疾能達到那樣的高度嗎?辛自序雲:「書東流村壁。」順便插一句:唐宋文人題詩,走到哪裡題到哪裡,不管名樓與村舍。如果中國古代是用石頭造房子,千年不朽,處處墨寶留香,那該是何等的壯觀!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夜雲屏寒怯。曲岸持覷,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常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未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古人評論:“農作物軒大踏步走來,與眉山同工異曲。然東坡是衣冠偉人,農作物軒則弓刀遊俠。”

“劃地東風欺客夢”,句子多麼有力。劃猶刮、席捲一切。舊恨新恨皆國恨:舊時美人與舊山河再度重疊,牢牢地糾纏不清。結句悲華髮,一如蘇東坡。

辛棄疾的生活中有另外的一面。英雄豪氣沖天,亦能兒女情長。生命的巨大張力,使他不可能整日介鬱悶,嘮叨著打回山東老家去。他可不是一介武夫。生活怎麼來,他就怎麼迎上去,胃口蠻好。英雄何處覓食?美人懷抱裡。殺敵的手,伸向玉一般的肌膚。獅子般的容貌,沉埋於酥胸、躺在優雅的臂彎。此情此景,畫圖難足。而今人的目光往往帶著多餘的道德去打量,欣賞不到位的。

辛棄疾之於女性,類似白居易歐陽修,異於蘇東坡。類似白、歐是指他長期蓄妓。而東坡胸次更廣闊,神仙般居於雲端,溫柔地憐憫著包括女人在內的一切蒼生。

辛棄疾大踏步走向各類女性。將軍可不是粗人。英雄不復刀光劍影,轉而流連美酒輕歌。家裡有樂隊的。將軍本人也吹簫,也撫琴。 “五十弦翻塞外聲”,姑娘們聽著肅然起敬。姑娘操起紅纓槍,月下扮作梁紅玉,嬌叱連連,殺聲響亮。

在江西,在建康,在臨安,辛棄疾與官妓私妓營妓打成一片。可惜他的筆下,女孩多為藝名。

歐陽修寫元宵節,“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辛棄疾的《青玉案》也寫元夕,與歐詞分庭抗禮。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蛾兒雪柳黃金縷,皆宋代婦人頭飾。

“那人”是誰?她是個什麼樣的紅顏知己呢?詩人追看滿街的佳麗,暗香處處襲人,金釵銀飾照眼。那人不高興,故意將自己走丟,消失給情郎看。詩人尋她千百度,可見她的重要性。最後,她別出心裁地現身於燈火闌珊處,亭亭玉立讓他瞧。顯然,又是故意的,她不能立於香車寶馬之間:人多車多,難以凸顯她風姿綽約。

細讀這經典名作,會發現,那辛棄疾與這姑娘互相在乎。驀然回首一剎那,兩情何等愉悅。燈火闌珊處,不是偶然景觀。

她究竟是誰呢?我們真想知道。

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沒有她的故意走丟,就沒有這傳唱千百年的名篇。她這一亮相,亮給億萬人欣賞。

我們再看另一首《滿江紅》: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干曲。

英雄亦能兒女情長,這不算溢美之詞吧?無論《青玉案》還是《滿江紅》,林黛玉薛寶釵這樣的女孩都會滿心喜歡。

另有《粉蝶兒》,活潑而玲瓏的史湘雲會愛不釋手: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愁,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春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妙哉妙哉,此絕妙好詞也,字字漱玉,句句入骨。掉頭看這些年台上台下的流行歌詞,多淺薄,煞風景,得罪漢語不知羞。

地衣紅皺,取李煜名句:紅錦地衣隨步皺。

春似輕薄蕩子難久!這句,除了辛棄疾,似乎再無人說得出來。

英雄亦纏綿,豪放通婉約。

有豪放映照的婉約,勝過了秦觀、姜夔、周邦彥。

南宋詞壇有了辛棄疾,足以雄視擁有蘇遼的北宋。

辛棄疾的官是越做越大了,當上湖南安撫使,“省級”最高行政長官,兼“軍區司令”。他乾了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建立飛虎軍。

駐紮在湖南的官軍訓練差,裝備弱,將校們驅趕士卒為自己幹私活,長途跑買賣。倒是豪紳控制的“鄉社”戰鬥力強,官軍不敢惹。鄉社里的鄉丁,少則一兩百人,多則三五百人,為豪強的利益抗衡官府,其性質,類似茶商軍,只是不流動。湖南的幾任安撫使為此十分頭疼。他們上疏朝廷說,楚人歷來強悍,能相安無事就不錯了。朝廷只好默認。

南宋的軍事鬥志,由此可見一斑。連幾支地方武裝都擺不平。難怪對金人妥協的聲音總是佔上風。

辛棄疾到湖南,情形為之一變。

他首先整頓官軍,嚴明軍紀,強化訓練。將校有怠慢者,殺一儆百,誰講情都沒用。他治軍有一套。令出必行。每日披掛巡視軍營,發現問題馬上處理。官軍像一支隊伍了,他騰出手來整頓鄉社,並不將其解散,而是限制鄉丁的人數:每社不超過五十名。他邀請一幫地方豪強參觀官軍營地,親自表演百步穿楊。平時很牛的豪強們一個個縮了腦袋。辛將軍的大名,他們早已如雷貫耳,紛紛在鄉社減員的協議書上畫押簽名。

湖南境內,減出來的鄉丁有數千人之多。辛棄疾考慮另建一支“飛虎軍”,仿照廣東路的摧鋒軍、福建路的左翼軍。奏請朝廷批准,宋孝宗下詔給他,“委以規劃”。

辛棄疾大刀闊斧幹起來了。

鑄兵器,買戰馬,修營房。營房建在長沙城內,用五代十國遺留下來的舊營地。辛棄疾下令,一個月之後他要視察飛虎軍軍營。但時值秋雨季,造瓦有困難,缺口達二十萬片。怎麼辦呢?一些人等著看笑話了。辛棄疾卻命令長沙民戶每戶湊瓦二十片。官府中很多人傻了眼:有這麼幹的嗎?民戶湊瓦有報酬的,二十片瓦一百文,於是多有湊瓦超過規定數額的人家。官府的議論和市井的反應很不同。營地需大量石塊,辛棄疾又想出一招:讓囚犯到城外的駝嘴山鑿石,賣力者減刑。

官府前議未休後議又起,有人向朝廷樞密院狀告辛棄疾胡來。樞密院派來了督察,督察還帶著聖旨,命辛棄疾停止擾民建軍營。辛棄疾把聖旨藏下,該幹的都接著幹。營地建好了,飛虎軍住進去了,他才把聖旨拿出來,小範圍內宣讀一遍了事。

樞密院的督察,鼻子都氣歪了。

辛棄疾填詞、治軍、行政皆不按常規,不管輿論。

所謂豪氣,豈是紙上功夫。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看來,辛棄疾所到之處,知音少,對他的所作所為側目而視者多。

他生得高大威猛。估計脾氣也大。

朝廷的柔弱官員都有點怕他,視他為異類。其實,他原本就是異類。主和派一直忌憚他。辛棄疾這種人,如果做上朝廷重臣,掌樞密院或丞相府,那還得了?

於是台諫攻他:“花錢如流水,殺人如草芥。”

甚至攻擊他聚斂民財,貪婪而殘暴。

然而臺諫們找不到他私用民財的證據。他確實花了不少錢,卻都用於飛虎軍的創建了。這支規模有限的鐵軍,後來三十多年令長江以北的金兵聞風喪膽,呼為“虎兒軍”。

辛棄疾官職未丟,卻失掉了飛虎軍的指揮權。

依照他的設想,幾千人的飛虎軍要在一年內擴充到數萬人。

英雄的宏偉計劃成泡影。

宋朝皇帝,有一根共同的敏感神經:不能讓將軍做大。即使大敵當前、國勢如累卵,最高統治者敏感如故──高宗殺岳飛,孝宗防著辛棄疾。

凡有英雄氣者,必定活得憋氣。

辛棄疾的新官銜,重新掛上了一個「右」字:右文殿修撰。這叫貼職。雖為虛銜,但很難聽。他在湖南路建立舉世矚目的功勳,卻回到「老右派」。調江西路任安撫使,兼知隆興府。

辛棄疾在江西隆興府我行我素。恰遇災荒年,大戶囤糧,米價暴漲,缺糧戶要搶糧食。辛棄疾頒布的告示只有八個字,意為:囤糧者配,搶糧者斬。配是指流放。囤糧戶迫於壓力低價賣糧,街頭的潑皮黑幫不敢哄搶。辛棄疾籌集資金從湖南買來糧食,平抑物價,度過災荒。

所有這些事兒,都帶出辛棄疾旋風般的身影,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性格和作品。

可是朝廷攻訐再起。本來給他掛個右字,是警告他凡事聽上邊的話,悠著來,做庸官最好。不料他禀性難移,到江西很快乾出了名堂,脾氣、作風照舊。攻他的諫官氣急敗壞,有個叫王藺的,翻出舊賬,連章彈劾,稱辛棄疾“姦貪兇暴,帥湖南日,虐害田裡”。

王藺是朝廷對金主和派的幹將之一。攻倒辛棄疾,有政治背景。

這傢伙得逞,辛棄疾罷官。朝廷剛發表新的任命書:辛棄疾遷浙西提點刑獄。浙西富庶冠南宋。但現在新職舊職一塊兒免,意味著:四十出頭的辛棄疾,事業、仕途都走到頭了。

對辛棄疾,朝廷顯然有兩種聲音,有人想用他,有人處心積慮要搞他。

渡淮南來二十年,雄心壯志,落到這般境地。

如果他悠閒點,凡事不溫不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麼,官帽可保。

不過那也就沒有辛棄疾了。歷史的長河,輕易淹沒他。

辛棄疾也有普通人的鬱悶,掉官帽要貪杯,醉眼看人生,沒日沒夜地醉。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隻疑鬆脫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辛棄疾喝醉了還想到書,蠻有趣。李白曾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他又想戒酒,戒了無數次,每次都戒得十分堅決。終於有一天,同酒杯較上了勁,較出一首好詞《沁園春》:「杯,汝前來!老子今朝,檢點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如奔雷。 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

今日眉山鄉下有醉翁語:溝死溝埋,路死插牌!

飲者無愚賢,一樣有氣魄。

「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之即來!

看這情形,辛棄疾還是與酒杯達成了妥協。

辛將軍身體並不好,幼年多病,所以字幼安。棄疾,是摒棄疾病的意思。他不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屢戒酒,蓋因喝悶酒已經傷了身體。 《鷓鴣天》: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這首後期詞作,透露出辛棄疾的多病之身。

病體不掩英雄氣,尚且大書「咄咄逼人」。氣難平,恨難消。

「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英雄末路。但文化修養和藝術天性前來照面了。詩人轉過身,撲入山水懷抱。

事也湊巧,辛棄疾的官帽落地之日,正好是他在江西信州鄉下的房子竣工之時。多半早有預感:以他的性格,遲早會得罪人。

文人就是有個性的人,何況文豪,更何況是英雄兼文豪。

辛棄疾的生存脈絡清晰:華北二十餘年,江南做官二十年,信州隱居又是二十年。他活了六十九歲,近古稀之年。暮年又出山做過大官,時間不長。

在信州他先後待了兩個地方:帶著湖和瓢泉。都是他自己命名的。我們來看湧入他筆下的帶湖風光,《水調歌頭‧盟鷗》: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迴。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一派欣欣向榮。

辛將軍此間的手邊書,主要是陶淵明,他提到陶淵明的次數比蘇東坡還多。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從官場撲向青山綠水,乃是古代文人共同的姿態。最典型的就是陶淵明:“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這文化符號其大無比,或者說,這心理結構固若金湯。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淵明官小,一縣令而已。後世幾乎所有有文化修養的官員都學他,連女詩人都向他看齊:李淸照的“易安”二字,取自陶詩“審容膝之易安”,溫馨的家庭氛圍聯結著風光旖旎的田園。自然與人事有反差,而持久的反差形成持久的張力。這樣的心理結構,籠罩著古人、今人、後人。與它金剛般的材質相比,時間會失去分量,萬年不過一瞬間。

但有個前提:青山常在,綠水長流。

如果人事的喧囂與煩惱令人轉身時,撲向的卻是臭水溝、硬邦邦的水泥地,那可不妙。

人類學巨擘費孝通先生語重心長地告誡:鄉土中國應成為城市中國的參照!

城市吃掉鄉村之日,就是文化死亡之時。

一味地在汽車和水泥之間,人山人海地攪著、欲著、狂著、無聊著,陶潛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將會離我們遠去,就像十幾年前還在我們頭頂上閃爍的許多星星。哦,就像記憶中的那些乾淨明亮而又歡快的河……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土地愛得深沉。”

筆者寫這些,幾次淚眼模糊。這鬱積在心中的巨大的疼痛啊!

人與人、人與自然都和諧,我們才會有家園的感覺。

且看辛棄疾在帶湖的家,《清平樂》: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鄉村日常景象,醇酒般迷人。明、清畫工,以此作畫無數。

還有更妙的《西江月·夜行貢沙湖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夜半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茆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兩首小詞我十幾歲就能背,時隔三十年,仍是一見便喜歡。描繪田園風光,沒有比這更好的文字了,即使淵明東坡,亦不過伯仲之間耳。七、八個星招呼滿天星,兩三點雨喚來漫山細雨。詞中風物,聯結著廣闊鄉村的一年四季,浸潤雨雪風霜,跳躍著陽光月光。稻浪、麥浪、聲浪……哦,美到極致卻顯尋常,辛作軒真是不一樣。

氣吞萬里如虎……

清風夜半鳴蟬…

真正的英雄哪有末路。官帽飛了,風景來了。或問景在何處?答曰:景在心間。

被慾望反复撥弄的人,走到哪兒都看見名利場。這也沒辦法:他已經被單純的物慾釘死在牆上。生命的可能性是由人的修養來決定的。生活的質量,首先是人的質量。別以為山間蓋別墅就有清風明月:風月自在時,人正無聊著。

而無聊會產生無聊的能量。這些年我們已經見得夠多。

事物的法則是如此。是的,這非常殘酷:無聊的洶湧澎湃向我們顯示,活出一點境界是多麼艱難。

活向麻將桌的“死打爛纏”又是多麼容易:就那麼一點小小的癮頭,十年二十年地耗著。這是單一的物慾所形成的巨大而持久的遮蔽,文明史上罕見的“奇觀”。

回頭再看辛棄疾吧。也許他是一服藥。

《醜奴兒近》,小序雲:“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辛幼安效李易安體,可見李清照在當時的影響力。

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這裡有講究。以千萬形容瀟灑,並非詩人一時的心血​​來潮。融入野地談何容易。欠修養的人也愛清靜,但過不了幾天,他會對著風景打呵欠:風景不夠刺激。他會急急忙忙逃回吵雜的人群中去,擔心松窗竹戶拖他的後腿。他有他的道理。

詩人卻是另一種情形:他所有的感覺朝著茫茫野地細膩敞開,他傾聽自然的律動,而不是人世的躁動。儘管對後者他心中有數。他經歷過躁動,有太多的感慨,於是他才傾聽自然。他在紛雜的人事記憶中眺望清新的自然。牽掛人事有多深,進入野地就有多遠。執著於人生、理想,方能體察自然,「看見」自然。這話意味著:自然從來就不是自然本身,它是人生的倒影。詩人滯留於人事與自然的反差之中。他捕捉張力並帶入詞語。文人從官場轉身撲向山水,這綿延兩千年的“現象域”,大致如此吧?而這裡的勾畫只能是粗線條的。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樣的畫面何以稱經典?蓋因它有效濃縮了人生意緒。你沒法稀釋它,更不能消費它。它永遠自足而矜持,像傳說中的高貴佳人。

佳人風情萬種,類似松窗竹戶萬千瀟灑。

辛棄疾在信州帶湖,親自造房子、栽樹,營造家園。一草一木也關情。選擇信州他是經過考慮的。信州治所上饒城,只在幾里外。城內多士族,辛棄疾得以形成交遊圈子。這很重要。房子蓋成了,得有朋友來欣賞,喝喝酒,談談天下事,看看綠樹紅花,數數停雲與飛鳥。上饒的官道,是杭州到南昌的必經之路。隔三差五,總有人來造訪稼軒。帶湖的家園,房子十幾間,佔地一百七十畝,其中有大片耕種的田地。他收租,也帶著三個兒子下地勞作。自號稼軒,包含了他的政治主張:“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他是重農主義者,又來自華北,對南方城市的商業潮很不以為然,批評重商是“捨本逐末”。淮南的土地大面積荒廢,人們卻跑到城裡做生意,他對此憂心忡忡。

但他眼下不在位,難謀其政。

朋友來了他慷慨陳詞,他要說,借官場或學界的朋友發出他的聲音。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定是這樣:從屈原就一路說過來。沒人聽也要說。

有一條漢子名叫陳亮,早聞辛棄疾的大名,策馬數百里到信州來拜訪。此人的脾氣比辛棄疾還大:他的坐騎過不了一座石拱橋,“三躍而馬三卻”,於是大怒,揮劍砍下馬頭,氣沖衝大踏步朝辛棄疾的宅院走去,像個尋釁之徒。辛棄疾呢,一直在樓上觀望他,對他砍翻坐騎的動作大吃一驚,繼而讚賞不已,“逐訂交”。

這事富於傳奇色彩。宋人筆記多有記載。

想和辛棄疾做朋友的人多,能訂交的卻很少。

陳亮走進辛棄疾的家,兩個好漢痛飲劇談,縱論南北形勢,講了很多朝廷的不是。談到後半夜,暢快之極,各自納頭便睡。不過陳亮這人疑心重,開始懷疑辛棄疾了:“陳亮夜思農作物軒沉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

陳亮砍馬又盜馬,盜走的還是駿馬。

宋人筆記中的這段話,透露了一點辛棄疾「歸隱」之後的性格特徵:話不多,涉及朝政言語謹慎。他曾經吃過口無遮攔的虧。

陳亮初訪辛農軒的傳奇故事還沒完,他逃走之後,「踰月,致農作物軒書,假十萬縹以紓困,農作物軒如數與之」。

陳亮盜走駿馬還寫信借錢,豈不是欺稼軒太甚、佔了便宜又佔便宜?其實剛好相反,他這舉動,讓辛棄疾讀出了豪傑的風範。遠的不說,就以李白為例,仗劍走天下,伸手要錢不紅臉。豪傑與豪傑,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當時辛棄疾有錢,豪爽。另有江西名士劉過,「疎豪好施,辛作軒客之」。

辛棄疾的座上客,名士如雲,寫《容齋隨筆》的洪邁,理學泰斗朱熹,包括陳亮、劉過,全是南宋的一流人物。

原來,這砍馬盜馬又藉錢的陳亮,並非僅僅是條好漢,宋代思想史、文學史,他都佔有一席。他考進士落榜後,發誓不當官,卻一封接著一封給宋孝宗寫長信,力請遷都建康,立志復仇。他的長信,和辛棄疾當年的十九篇軍事論文一樣,遞上去之後毫無反應。他傷心,憤怒,在臨安到處講朝廷的不是,有名有姓地痛斥小人,結果被人告發,坐了一百天的監獄,「幾死」。出獄不久,陳亮騎劣馬奔信州拜訪辛棄疾,暢談後卻爬起來就跑。他疑心重重,原因是剛坐過牢。

陳亮落筆填詞,激烈如稼軒:“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羶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

南宋向金國稱臣,拱手割讓萬里河山,身在民間的陳亮視為奇恥大辱,幾十年奔走呼號、遊說。辛棄疾引他為知己,更無一絲躊躇。偷馬借錢算什麼呢?

讀書人佩劍行走,氣如奔雷,當時尋常得很,一代儒宗朱熹也能舞幾招。豪放詞頻出,不是偶然的。

辛棄疾是豪放派的領袖,帶動了一批詞人。而詞壇的名聲未必數他最大,尚有小他十來歲的薑白石與他爭雄。白石精通音樂書畫,布衣終身而文採風流冠絕,時人呼為「詞中之聖」。他的風格是婉約正宗,如著名的《踏莎行》: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兒閒筆寫姜夔,想說明兩點:一是白石的婉約詞確實好,由纏綿而邁入空靈,但辛詞之婉約因瀰漫了英雄氣,似乎更在白石之上;二是南宋詞人並未因國恥而寫下許多口號詩。文化不敵異族刀槍,但文化本身不敗,延續了唐宋文氣。華夏文化在國運衰落的時代仍然保持了足夠的自尊。換言之,漢民族的軟實力,金人的鐵蹄難動分毫。理學、史學、文學、金石學、書畫藝術……一座座文化的高峰輝映北宋。這耐人尋味。

糟糕的是皇權。搖擺不定的宋孝宗之後,來了一個患有精神病的宋光宗。光宗怕老婆,歷代皇帝居第一,史稱是老婆李皇后把光宗嚇成了神經病,然後與她的武夫爹爹權傾朝野……

南宋的英雄們,從岳飛到陸遊,從辛棄疾到陳亮,只能是仰天長嘯、彈鏗悲歌。

江南嫵媚地,多少英雄遊走。走出激昂與辛酸。

姜白石吳文英不作英雄狀,卻照樣受推崇。這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氣度使然,而氣度,來自士人們廣闊的文化視野。

國破文化在,文化穿越八百年,瀰漫當下。

今日之文化,又面臨什麼樣的威脅呢?對應人的淺層性生存的速食文化,是個強勁而刁鑽的新型病毒嗎?

這個歷史性的課題,有待喚起具有歷史性的思考。

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文化的源流,絕不能中斷或急劇轉向。源遠方能流長。文化工業的邏輯臣服於資本的邏輯的越界擴張,對此,須高度警惕。

陳亮幾年後再訪辛棄疾,辛棄疾帶他到鉛山的瓢泉。陳亮在瓢泉住了十天。主客劇談如當年。本來有個三人會談的重大計劃,但朱熹因事未能赴約。朱熹在朝廷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布衣陳亮、退休名將辛棄疾,「帝王師」朱熹,三人聚會未成,引得士子們久久嘆息。

陳亮歸,辛棄疾依依不捨。

思念平生知己的佳作,當數辛詞《賀新郎》。詞前還破例寫了近二百字的長序。薩特有名言:男人之間的友誼以世界為背景。誠哉斯言。背景越廣闊,友誼越深長。 《三國演義》有個經典畫面:劉備送徐庶,送了一程又一程。徐庶騎馬拐彎了,劉備用馬鞭指著淹沒了徐庶身影的小樹林說:恨不得砍光那些樹!

辛英雄送走陳英雄,惆悵五天不消。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鶴?蹙踏松梢徽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陳亮寄來和詞,辛棄疾“再用韻答之”: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年,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豪壯詞令人心酸。 《賀新郎》作於1188年,辛棄疾賦閒多年快五十歲了,又病著,白髮蕭蕭,英雄氣絲毫不減。

辛棄疾把陳亮比做三國時的陳登。陳登字元龍,名播四方的謀士兼義士,“捉放曹”即是陳登所為。曹操殺呂伯奢一家,陳登憤怒,改投呂布,後於白門樓死於曹操之手。

辛棄疾和陳亮,“臭味相投”。

英雄憐惜英雄。

辛棄疾隱於信州上饒之帶湖、鉛山之瓢泉,大名動海內。人稱管仲、韓信、張良、諸葛亮。

大英雄無用武之地。

十二世紀九十年代初,辛棄疾復起,輾轉任職於福建、浙東,為一路之最高軍政長官,歷時兩年,復遭台諫圍攻,落職,回江西信州。賦閒又近十年。

烈士暮年,群山環抱著。

愁緒如山不可收拾:“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詩人已入化境。

居信州二十年,他一直在辦學,書院好幾處。辦學的動機不僅是賺錢。賦閒之初他並不缺錢。書院及兩處居所的宏大規模,令人猜想他可能有養士、招徠豪傑的念頭。對陳亮出手豪爽,透出了一點消息?上饒帶湖距鉛山瓢泉百里之遙,辛棄疾拖著病體奔走各書院,長年不辭辛勞。有《清平樂》為證,其小序雲:“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前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蒼顏華髮。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今日鉛山瓢泉,巨鬆成林,風景獨好。縣志記載,巨鬆多為辛棄疾當年親手所栽。

抗金的英雄,最終成為我們的文化英雄。他迸發的豪氣,他描繪的鄉村,他眷戀的佳人,他懷念的友人,他喝過的酒讀過的書彈過的琴,經由他那巨筆,淋漓盡致地呈現給我們。

向辛棄疾致敬!

眼下的江西省生態環境之好,舉世矚目。江西是陶淵明的故鄉,辛棄疾的第二故鄉。這不就是巧合嗎?

1207年9月10日,辛棄疾長眠於鉛山地下。距今剛好八百年。

讓我們誦讀他的代表作《永遇樂》: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農作物軒詞》今存詞六百多首,而一般名家宋詞選本,選辛棄疾詞均在四十首以上,超過蘇東坡。東坡詞今存三百多首,若以入選比例看,也差不多。宋詞蘇辛並稱,而誰更出色,自南宋以來學人們就爭論不休。爭論無結果,卻有好處:把蘇辛放在一塊兒加以打量、琢磨。兩位字壇大家,東坡之大與農作物軒之大,區別得以向後世彰顯。讀者若有興趣,不妨細看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詞三百首箋注》。

農作物軒專攻詞。東坡主攻詩賦文,填詞系餘力為之。

況週頤雲:“東坡、農作物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

《四庫全書提要》雲:“棄疾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慨。”

不可一世,這評價可謂精當。詞壇霸主,當然有霸氣。 《詞學集成》雲:“稼軒仙才,亦霸才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辛稼軒,詞中之龍矣。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

叫囂一派,大概專寫口號詩吧?

辛棄疾的傳世佳作,大致可分為三類:一、英雄氣;二、鄉村語;三、兒女情。

學者也指出他用典多的毛病,稱為「掉書袋」。他還在詞中議論橫生。

平時沉默寡言,下筆滔滔不絕。

我讀辛稼軒,最鮮明的印像是:白髮,多病,血氣奔湧。

辛詞的霸氣從何而來?他的豪放與東坡的豪放有何不同?

簡單的回答是:文氣摻入了武氣。

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新鮮事。

魏武揮鞭,橫槊賦詩,固一世雄矣,但曹操更多的是武人、是帝王的形象。將軍而兼一代詞宗,唯有辛棄疾。二者交融,形像如此鮮明,唐朝的邊塞詩人也是相形見絀。

蘇東坡的豪放,是和平環境下人生的百般磨礪所致;辛棄疾的豪放,是戰爭年代、國家分裂帶給人的巨大創痛所催生。

東坡,農作物軒,各有各的大境界。有此二人在,宋詞不讓唐詩。

辛農軒脾氣亦大,為政,行事,填詞,以至日常待人接物,都給人留下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感覺。北人南人有異,皇室又偏安江左,醉生夢死,連年打壓英雄氣。辛棄疾不討人喜歡,乃是勢所必然。他數次受台諫圍攻,中年以後長居信州,不得已而「沉重寡言」。鬱悶,喝酒,須眉皆白。生命力近乎本能地轉向山水田園。

白髮蕭蕭,多病激昂。辛棄疾的外表,大致上就是這樣吧。

內在的形象訴諸各呈風貌的稼軒詞。兒女情,鄉村語,俱是大家風範,“工夫深處卻平夷”。所謂一代詞宗,可不是浪得虛名。

沖天豪氣,文化底氣,合力鑄造辛棄疾。

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使他的精神逼近屈原:“千古《離騷》文字,芳至今猶未歇!”

回想他在江西撲滅茶商軍、湖南創立飛虎軍的那些大動作,其行事突兀,不拘常規,透出令常人色變的氣魄。落筆填詞,風格相似,從題材到手法,從書袋到俚語、流行語,一切為我所用,揮灑自如,霸氣十足。

且欣賞《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來。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